「陽光下微風吹送，」 那個大清早，她頭一趟走到愛荷華州小鎮的街上散步。萬里澄空，傳來聲聲愉快的蟲鳴；空氣裡，飄散著肥沃和濕潤的泥土芳香；一所所房子，靜靜佇立在山毛櫸及櫟樹濃密的樹蔭下。她不時停下來，向園子裡望，又或是看看一群小孩，然後繼續向前走，滿臉愜意笑容。
她的口音是那麼奇怪，令接見她的地產代理要再三詢問，才明白她究竟在說甚麼。
「我想找，」她微笑地重複：「一幅高地草坪，可長出三葉草及木犀草。」
那天晚上，人們圍著桌子聊得起勁。這位步履徐緩、語帶外地口音、身穿黑色長袍，以及柔聲細氣的女子，為這個生活節奏輕快的村落帶來了一道謎。 男人在女人跟前，都掩飾住他們的好奇心，倒在晚上逛到小酒館，暗地裡打聽著。那兒的掌櫃和他的妻子，整天為街坊通風報信。
「伊莉莎白‧雷絲」，寫在登記冊上的，就只有一個既沒有稱號、也沒有地址的名字，說不了什麼。
「她自己一個人吃飯，」掌櫃妻子對著他們急不及待的耳朵，掏心窩子地說：「也不需要任何侍候。啍，她真是個謎﹗她肯定不簡單哩，你們走著瞧啦﹗」
小鎮裡的人對每個人也瞭如指掌，好像有沒有按時交稅、在教堂所佔的地位，甚至是家中不可外揚的醜事，而碰上這位由骨子裡已跟他們截然不同的外鄉人，自然會令他們內裡翻騰起來。
「一幅高地草坪，可長出三葉草及木犀草。」她所說的，真的讓她找到了，並種滿了長有小白花的三葉草和木犀草。之後，木匠為她在草坪邊、靠路旁的位置蓋房子的時候，她會穿過村中人群，親切地跟村民打成一片，贏得他們悠然而生的好感。
那所房子由未脫皮的楓木樹幹蓋成，有四個房間和一道粗木門廊。村民都瞪眼探看內裡有什麼乾坤。他們住在整齊而簡陋的小屋子裡，認為用樹幹蓋的房子是先祖的晦運。而在那片草坪上，眼下僅見的，就只有一列放置木頭的棚架、一所牛房，以及一排高高的粗木籬笆，當中有一道高身的手推掩閘。房子的前廳有一個用粗磚砌成的火爐；寢室內的睡床，就樸素挺硬得如修女睡的那種；而灶房就置有家常用品；就只有這些，沒有別的了。相信鎮內最貧窮的人家，也接受不來這麼儉約的佈置。但反而最有錢的人，卻大可能在向法國郵購蜂箱前，倒猶豫會不會像她那麼豪氣，將一座又一座的蜂箱任意地擱在草坪的南端。
過後，又運來了一些堅固的箱子，上面塗有多個國外郵遞標記。鄰人又再竊竊私語，他們看在眼裡，都猜想該是一些奇珍異寶。可是，搬運工人告訴妻子，妻子聽後告訴了朋友，朋友再告訴另外一位朋友，說每一個箱子到了最後，都是放在水泥造的地窖裡、擱於漆黑之中。
「簡直荒謬﹗花了這麼多錢蓋的地窖，竟然坑在這樣的房子下﹗」工人向妻子說，妻子聽了，又再給朋友說一遍……。
「不但這樣子，」當閒話傳到木匠妻子的耳中，她說：「亞漢說那裡有一個小房間，小得不能儲存食物， 也不能放衣服，而牆頂更有一道窗戶，你們自己也看見到。還有一道很牢固的門。就在前天，當他在屋子裡安裝木架的時候，他試試打開那道門，竟然是鎖上的﹗」
「噢﹗」聽故事的女人應道。
事實上，他們這些繪聲繪影的閒言閒語，是沒有惡意的。其中兩人，終於鼓起勇氣，挑了一個下午，前往探望她。那時候，女主人正在屋外跟小蜜蜂在一起，好像對它們低聲吟唱似的。小蜜蜂都飛到她身旁，偶爾落在她深色髮絲插著的花朵上、偶爾快活地繞著她雪白的紗袍嗡嗡叫著、偶爾停在她纖長和深膚色的手上。她看到兩位客人後，立刻欣喜地走過來，客氣地替她們拉椅子、泡些清淡的香茶和端上小點款待她們。雖然她的舉止是那麼溫文、那麼友善，但那兩個女子在她跟前還是顯得羞怯。她分別望向她們，然後優雅地問了一些問題。
「妳們都有孩子嗎？」
她們兩人都有。
「喔﹗」她喊了一聲，緊握住纖細的雙手說：「妳們真有福氣﹗妳們的小寶寶，有多大啦？」
她笑盈盈地聽著她們的回答。
「妳們都親自餵育小寶寶吧……是用母乳餵育嗎？」
淑慎的女人忽然臉紅起來。她們從來沒有如此無拘束地說話。但她們都坦白說是用母乳餵育，因為不喜歡人造的東西。
「就是不好呢，」她看著她們，目光柔柔地說：「就如妳們所說，世上沒有東西可以媲美大自然。天賜的小寶寶，應該安躺在母親的懷裡。這不單是他們吃的是母乳，更是生命所需……是人類的凝聚力，是一種力量，唷……我該怎麼說呢？母親感到最快樂，就是擁抱著小寶寶的時候﹗」
儘管她們都想問，可是她們都不敢，即使心裡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溫柔背後隱露的傲慢，要她們住口了。
「告訴我，」她打破緘默，開腔說：「妳們的丈夫是幹甚麼的？他們是木匠嗎？他們蓋房子嗎，就如主耶穌一樣？還是在泥土上耕種呢？他們會在這個茂盛的山谷裡種出新鮮的水果來嗎？」
她們回答了，但卻不敢肯定。「主耶穌﹗」這稱呼聽起來是那麼的神聖。
她從較私人的事項轉到其他話題上。
「你們看來都那麼強壯，」她說：「你們男男女女都長得魁梧壯碩。你們應該是，受命於天來征服這片大陸吧。人類都認為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但是，我的好鄰居，我可不是那麼想。其實，人類都由上天主宰。他們生下來，便為國家開墾這片山谷、建造這個倉庫，就如珊瑚命裡，註定要以細小的身體來築造珊瑚礁，一邊造、一邊死。那可不是嗎？」
「我想，我們都是上天所造的生靈。」其中一位客人虔誠地回應。
相對來說，她只說了很少私事。
「我會烤麵包，」她孩子氣揚揚地說，「請試一下，味道是不是很好？」她將麵包切出一薄片，炫耀著內裡的淨白。一位客人乍著膽子問：
「那妳是不習慣做家務吧？」
「我？」她徐徐抿嘴而笑：「我向來也不慣於做任何事情，即使是生存。」她令她們啞口無言之餘，亦打了一場勝仗。
又過了數周。伊莉莎白‧雷絲就如身旁普通婦女般，養殖蜜蜂、擠取牛奶、餵飼家禽、烤麵包、洗衣服及清潔房舍。只是，她的臉總流露了一份說不出的怡然自得，她的歌聲唱出了內心的喜悅。在她哼詠的民謠中，偶而加入了一些著名的旋律，她總是不自覺地哼著，更正後，她會搖搖手指，責備自己一下，再重新投入哼唱那些民謠及聖詩。她對鄰舍亦關懷備至；有人生病或有喜事，她自當伸出援手、給予慰問或祝賀，身上總攜帶一些合適的小禮物。
她對附近的鄰里，也做了很多好事。一天，當她得悉一名聞說不懂英語的工人，在安裝電纜時因中暑而暈倒在鐵路上，她便立刻趕到他跟前，聽他親口說出遺言，在他耳邊悄聲回答，並好像頌了一段經文。那時候，那名男子緊握著她的手，流露出渴望的眼神，漸漸陷入昏迷。而且，更是她把他安葬，在他的墓地豎立起一個十字架；也更是她在那小山丘的四周種了好些玫瑰。
「他說話像意大利人。」醫生小心翼翼地跟她說。
「嗯，他的確是。」她回答。
「他是妳的同鄉，沒錯吧？」
「難道天下間的人也不是同鄉嗎？你怎麼想？」她輕柔地道來：「人類憑空想以細小的界線區分版圖。那麼，這些界線也該區分我們的同情心嗎？四海就是我的老家，我希望也是你的。對嗎？」
之後，鎮內出現了一對不幸的情侶。他們是鄉親眼中的恥辱；他們絕望貧窮，在大自然與社會的衝突中迷困了。最後，在她的幫忙下，他們終於走出了新天地。另外，又有一名子女成群的寡婦，她在家門前發現了盛著熟食的籃子，以及一大堆縫製好的衣物。隨著日子過去，在這些善舉下，這位不可思議的女子變得容光煥發、臉上添了一份與日俱增的滿足感，愈發令她那深膚色、細緻的美態更顯嫵媚。
續…
(惜05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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