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了】
收到領取掛號信通知單的時候我就知道情況不妙了，搬來二年多沒有收過掛號信，掐指算算時間也應該是了。抽個空到郵局領取，果不其然，就是一紙教育召集令。
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教召的時候聽說造冊一旦編成，相關單位也懶得改，退伍八年內共有四次教召的機會，如此看來所言非虛。我問過一些年紀相仿的同事朋友，沒有像我被召集這麼頻繁的，想來是命，也由得他去。
即使歹活了三十個年頭，面對陌生的環境就是無法控制我那莫名的焦慮，這焦慮在往湖口的電聯車上達到最高點。車廂內看來也有不少教召的弟兄，或是背著背包兩兩低聲談論著當兵的甘苦，或是三不五時翻看召集令舉手看錶一眼望去年紀不大，像是剛退伍不久的，最多的是像我一樣，蹙著眉不發一言望向車廂外飛逝的景物。
民國九十一年八月七日早上九點，重新掛上了我的下士徽章，正式第三次入伍。所有的焦慮與不安在我換上迷彩服的那一刻，消弭一空。
【小寢室四人組】
被帶到小寢室的時候我有點暗爽，因為不必跟大家擠在大寢室。先來報到的小蔡跟阿銘已經聊開來了，小蔡是某高職老師，阿銘則在知名電子公司任職，談話的過程中發覺二人都好相處，讓我很快就卸下心防。過不多久小闕進來，聊了幾句，發覺他個性也不錯，他說他在電視台上班。我想這樣一次教召的機會算是難得，可以認識各行各業的朋友。
他們三位都是第一次教召，難免抱怨了幾句。我僅僅比他們多了這麼一次，倚老賣老說，躲不過的，就當是來交朋友，想開一點。
沒有燒香拜佛，可是我這次真的遇到好人，同寢室的三位弟兄都善良到讓我慶幸不已。
小寢室不通風，小闕不知從那兒扛來一把風扇，大夥兒大呼過癮，可是風扇再怎麼強也只能吹拂到下舖的三人。單獨睡上舖的小蔡說沒關係，雖然熱了點，可是他還抵受得住，晚上睡覺過了午夜天就涼了，說不定還要蓋上被子呢！
第一晚確實是如此，過了午夜天就轉涼了，小闕半夜還起床把風扇調小，我倒是沒發覺，大概是真的累壞了。
第二晚天氣悶得緊，我變得淺眠，睡睡醒醒。小蔡就更慘了，熱得輾轉難眠，隔天起來說：「昨晚沒睡好，聽到阿銘說夢話，嘴裡含含糊糊說了一堆什麼也聽不懂。」聽了大家都笑了起來，不料接著他指著我：「更好笑的是你，還回了他一句：『你在說什麼？』」說完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也覺得好笑。
大家問阿銘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他連說不會啊！這我相信，每天見他都是一付氣定神閒的模樣，有時候莫名其妙地笑起來，憨厚而可愛，常常會轉頭對著我微笑，問他笑什麼，也說不上來，很舒服的一個人。
談到工作，他說半年前跳到現在這間公司，原本想多學些東西，進去之後才發現裡面的同事懂的還沒他來得多，連主管也是。聽完我們紛紛獻上計策，有人說直接向更高層表態，有人說有問題的時候袖手旁觀，最後再出手，幾次後上面就知道你實力了。
他呵呵幾聲，「我試過，但是惡果最後都會報在自己身上。」
小闕就好動多了，寢室待不住，最喜歡到集合場哈拉抽煙，但還是守規矩不亂來。操課的空檔就愛打小蜜蜂，手上一定一杯冰沙，所以又有「冰沙王子」的封號。他也是教育班長出身，帶兵的理念顯然與我不同，他說當兵就像演戲，該表現給人看的時候就好好表演，私底下輕鬆一點，跟新兵抽煙聊天，不必太嚴肅。
工作了這幾年，我才漸漸有類似的體悟，如果再讓我帶一次兵，我不會再是那個從頭到尾板著一張臉的機車班長。
許多參了十幾年才體會的簡單道理，輕易從這些人身上發現，我不是太過執著就是太過蠢笨。
【俊男】
俊男其實一點都不俊，只不過名字剛好叫做「俊男」。
我好像也沒聽他說過話，只有大夥兒不知道在說什麼笑話的時候，乾笑過幾聲。戴付眼鏡，大大的鋼盔罩在頭上，好像連脖子都要壓斷的樣子。總是駝著背，發到一條尾端沒有鉤子的S腰帶，紮上水壺後，走沒幾步路，S腰帶就被水壺的重量拉得鬆脫了，以至於縛在腰後的雨衣不時在行進的隊伍間掉落。如果不是那頭中分的長髮，簡直跟我以前帶的新兵沒什麼兩樣，永遠瞇著惶恐不安的眼神。
我在正式操課的場合對他的表現完全沒有印象，可是卻記得他不時轉頭聽我跟阿銘小闕講話的神情。好像這樣的一個人，在團體中，少了他，可能也不會有人注意，只要早晚點名連長唱到名的時候有人舉手答「有」就可以了。
有好幾次我忍不住想對他說，來到這裡，大家的目的都只是完成一件事，叫做教召，沒有官大官小、誰尊誰卑的問題，大家同樣都在演一場戲，都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挺起胸膛，自己尊重自己，別人才會尊重你。
終究我還是沒對他說。
【打飯班】
打飯班大約有六、七個人，負責全連將近一百人的三餐飯菜，應該是剛下連隊的菜鳥新兵，所以還理著短平頭。
伙食倒是不錯，當然也沒好到是我吃過的最好。每餐六樣菜，外加飲料點心，心意到了。
最棒的是飯後不必洗餐盤，碗筷往盆子裡一丟，拍拍手就下餐廳了，比起第一次教召還要洗餐盤，搞得多數人怨聲載道，這簡直德政。
不過樂了我們，卻苦了打飯班這些小老弟們。打飯班要負責打全連百餘人的飯菜，勢必提前準備，洗餐盤更是苦差事。除了要收拾餐後的殘局之外，餐廳的清潔打掃亦不可免，下午二點出操上課時，我還隱約聽見餐廳傳來餐盤碰撞擺放的聲音。
只不過是個小動作，我們也做得來啊！大家都當過兵，都知道打飯班的辛苦嘛。
全連大概只有我這麼想吧！
也許是因為有一次進餐廳的時候，我見到了一個長相斯文的小兵，拿著湯瓢，站在餐廳前，望著我們，隱忍不滿強自壓抑的冷漠神情，久久不能忘懷。
【肝膽相照會】
我一直以為肝膽相照會只有新訓中心才有，乍聽之下好像一群人圍起營火，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歃血為盟的感覺，說穿了不過是各班圍個圈圈，喝喝飲料吃吃東西聊聊天罷了。
我們砲四班除了小寢室四人組之外，還有二位弟兄，也都來自台北，其實已經彼此介紹認識過了。輔仔發落大家各班圍成小圈圈之後就不見人影了，一位從一二Ｏ砲排調到八一砲排的排副看上我們砲四班，兜張小板凳坐了下來。
一開始大家拉里拉雜聊了些日常話題，輕鬆愉快，後來不知道誰提到了成家立業的問題，排副這會兒便開口了：
「79年我剛下部隊的時候一個月薪水只有二萬七千元，二萬元存定存，四千元零存整付，只剩下三千元，還買了些泡麵礦泉水給班上弟兄取用，剩下的錢才自個兒花用，還好那時候在金門當兵，花費少，所以存了不少錢。
「我在金門馬祖總共待了四年，自己買書學日文，後來考上日本的學校，公費到日本去唸書。」
聽到這裡大家一齊發出讚嘆聲，士官出身能憑著自修考上日本學校讀書，那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
「因為當兵的關係，我以前交往的女朋友沒有一任超過三個月，一直到遇見我現在的老婆。那時候我還沒退伍，只是一個二等士官長，她大學畢業之後還到澳洲唸書，家裡非常反對我們交往。
「二個人生活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有沒有一起吃苦的共識。我老婆願意跟著我，是因為我還沒退伍之前就買了一棟房子，她相信我，願意跟我一起奮鬥，所以不斷在她父親面前說盡好話，最後她父親終於答應我們的婚事，還讓我們公證結婚，省下一筆費用。我從小沒有父母，所以把岳父母接了過來一起住。
「我現在最大的幸福，就是晚上抱著兒子，看著他熟睡的小臉，我就滿足了。」
時值父親節，我們都祝他父親節快樂。聽他歷經風霜的人生，或以為他老成持重，原來也不過與我相同年紀。
接著聽他聊起家庭、事業、願景……整晚滔滔不絕，從輕鬆到欽佩到沉重到疲勞轟炸，這樣的肝膽相照會的確掏心掏肺，不過壓力也未免大了點。
【我們在斜風細雨中扛砲】
我實在搞不懂中國人的任何一項活動是不是都要搞個開幕閉幕的儀式，就像我搞不懂湖口的天氣，明明早上還晴空萬里，下午就飄起了絲絲細雨。
閱兵式是否有其必要性？對小小一個營的教育召集而言，我實在存疑，但是既然表演合約已經簽下去了，當然繼續配合賣力演出。
從軍械室取出來的五七步槍讓我嚇了一大跳，全都是未使用過的新槍，各部零件上塗了厚厚一層黃油。
天色已經開始變陰了，雨絲像綿絮般飄在臉上，我們在集合場上清點著人數，安排閱兵隊形。我暗暗祈禱雨下大一點，閱兵儀式就可以取消了。
偏偏這樣的雨，頂多足夠弄濕肩頭，連衣服也滲不進，於是我又暗自祈禱雨趕快停，因為槍受了潮，不保養是不行的，可是，槍以前都是交給新兵保養，我實在不想擦槍。
人在部隊，身不由己。第二天的課程就安排了專長複訓，地點在中興台，要走二十分鐘的上坡路才能到達。路旁的草木油綠一片，樹木枝幹茂盛，要削枝去幹才不會妨礙部隊行軍，日正當空，既無蔭蔽，也阻擋了風向。
我們揮汗行走，眼前豁然開朗，這兒應該就是湖口台地了，中興台前一字排開陳列了數門一二Ｏ砲及八一砲，頗具陣仗。
課程開始，教官講解、助教示範，而至砲班集合操作，任務賦予、就砲、架砲、射向賦予、瞄準、射擊準備等等一連串的動作，確實操課，一絲不苟。我甚至懷疑這次教召的弟兄們怎堪如此配合？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湖口台地空曠開闊，延伸一片，台地上朔風野大，風起草揚，幾乎吹得我們站不住腳。陽光雖炙，風，替我們吹散了暑氣。
我以為下午仍舊要在炙陽下操課，不意部隊才帶到中興台，雨就來了。大夥兒急忙拆砲，扛著砲就往司令台的階梯下找洞鑽，砲濕了，迷彩服也濕了，雨衣還來不及穿上。
雨下了多久，我們就休息了多久。但我並沒有因此而感謝這場雨的降臨，回程的路上，裝甲車鋁帶挾帶的紅土因雨而泥濘，原本不合腳的膠鞋從上緩步涉過，再怎麼小心翼翼，還是磨出水泡。
我心裡不禁咒罵著當年的營參一，硬將我的專長改成八一砲士，我明明就是步槍兵的啊！讓我來受這勞什子的教召，莫名其妙，不按專長編制訓練，端的是勞民傷財而已。
我心裡清楚，如果沒有一個足夠的理由支持我，也許我會撐不下去。
【一定要看到他洗澡】
傍晚連上一半以上的弟兄帶隊到營站去買日用品了，我搶在這無人的離峰時段到大澡堂洗澡去，不必人擠人肌膚相觸，抹肥皂泡的時候躲著鄰兵沖腦四濺的臉盆水，我好整以暇地淋浴、更衣，換上短褲正要離開的時候，他進來了。
該死！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我要離開的時候才進來。
衣服已經穿上，沒理由脫下來再洗一次。沒關係，還有一個多禮拜的機會，我安慰自己。
即使包裹在草綠內衣裡，僅僅露出兩條臂膀，我那敏銳的雷達即時向我回報，就是他了！未來十天裡，他就是支持我撐下去的唯一理由。
從小寢室的門縫望出去，是絕佳的角度，正對他的床位。他僅著一條三角內褲，背對著我，大腿而至小腿展現無盡張力的曲線，臀部結實有型，緊翹渾若蜜桃，鮮嫩欲滴，幾乎要教我抵受不住。
集合前他會坐在床沿，低頭細心綁著鞋帶，調整綁腿的高度，同樣的迷彩裝穿在他身上，更顯英挺有緻。別人的內務得過且過，而他在下樓前必定要回頭整理內務，棉被拉出四個角，枕頭、蚊帳依序疊上，抹平軍毯，然後才離開。
集合場上，站定位之後就稍息不晃動，挺直著身子，我總是站在他身後，鼓動一切貪念望定他。偶一回頭，臨幸式的一眼，目光雖不是朝向我，而我只要看著他的臉就滿足了。
操課場上，動作確實不含糊，連坐著都是挺直腰身，比職業軍人還軍人。操課完的迷彩服一脫，汗水暈開了整片背脊，獨獨椎樑一柱乾涼未濕，那是隨時隨地腰桿兒挺直的鐵証。這樣一個榜樣，我跟隨得辛苦。
只要一眼，我對自己說，只要一眼對上了，我就走過去向他say hi。但總是，我望向他的時候，他專注不移；他望過來的時候，我膽怯……閃開了。
他剛退伍嗎？否則怎會如此精實剽悍，集合的時候呼斥弟兄入列，主動協助菜排整隊。
他的工作呢？怎麼下身如此白皙而面容臂膀卻如此黝黑。那厚實的手掌呢？work out嗎？還是常做粗活？
他是嗎？不然怎麼這麼注重內務儀容，脫盔脫帽的時候還要用手撥弄不長的短髮，離營前不忘抹上髮膠。穿了無袖背心，卻套上polo衫，是怕招搖嗎？如果他是，他搖頭嗎？他玩pa嗎？他吃e嗎？他去2F嗎……
他不是嗎？所以我感覺不到gay最重要的特質──眼神，是我顯不具魅力呢？還是他從未注意我？即使力求表現，還是擄獲不了他的眼神關注，是這樣嗎？如果他不是，他排斥是的我嗎？
而我究竟期望他是，抑或不是，如果只是交個朋友，那麼這些假設性的問題又有何意義？我期待些什麼？以我色衰體敗之身，我又能如何？
慾望是無止盡的漩渦，流向憂傷的最深處。
回台北的小闕的車上，電瓶沒電的festiva，我們處在一個沒有空調的蒸籠裡。竹風蘭雨，風把積雨雲都吹向北邊了，我們在省道上塞了三個多小時的車程，雨不停地下，車速一緩，叮叮咚咚，都打在車頂。我將側窗開了個小縫，雨點兒還是偷偷鑽了進來，大夥兒不斷抱怨這樣的雨怎麼不下在湖口台地。
阿銘小蔡被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吸引，頻頻對檳榔西施品頭論足，我勉強擠出幾句笑話回應。
沒有人知道，我正想著一個人，一個只見面三天，對他一無所知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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