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才知道,看起來不過三十五不到四十的你竟然已經五十一歲了。
快速道路通了之後,約莫二十分鐘我就能看見我熟悉的那個坡,奶奶家住在芎林的近山裡,不在大街上。是兩排松樹再沿坡而下,即可望見一三合院,小時候我們一群堂兄弟姊妹們都在這玩跳高、跳格子、踢罐子、木頭人等遊戲,還有過年時一起到街上買煙火玩、堂哥會買抽糖果的自己當起莊家給大家抽、你會作莊給大家丟骰子小賭一番……。
在我國小三年級爺爺過世分家後,大伯一家仍在有祠堂的三合院老家,三叔一家則在上頭的橘子園蓋了新屋,爸爸和你放棄繼承,在外地居住。於是我們每次回奶奶都得兩邊跑,最後以奶奶在哪作最後的停留地。這次也不例外,我在上頭三叔家的奶奶房間裡看見奶奶、大姑、小姑還有在另一張床睡眠的你。
各個遠房親戚來訪越來越多,我必須出去打招呼,你還在休息。
『妳是阿霞的女兒啊?』有一位不知是哪一房的伯母突然握住我的手問著,大概從小也習慣了,我微笑點頭。『好像啊!妳跟你媽媽好像,尤其那個樣子五官像的不得了,所以我遠遠看到妳就走過來了,都是白白瘦瘦的,你媽媽人很好喔………』我說我個頭高些,媽媽個子比較嬌小,我身材像爸爸。她點頭繼續問著,感覺上眼眶微微還泛著淚。接下來,又是另一位遠房伯父站我面前『好大了啊!我那時候看見妳還那麼小(他比了一下高度),聽妳爸爸說妳還在唸書啊……』又聊了一下。國高中時有一段時間我是能躲就躲,類似這樣的大家族聚會。年紀漸長,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該我擔的我本來就該擔。
後來我和小姑的小兒子,也是我的帥表弟一起到老家那看大豬公,原來是七月十五殺大豬的,後來循古禮在十七,就改成十七殺大豬了。三叔十六擺桌請客,請的多半是家族中人,席開十二,我聽說你很早就回來了,還從家裡把你剛買的卡拉OK機器搬回來助興歌唱。我和俊俊很神奇的望著大豬公,你不知道何時也立在我們身旁,我用客家話喊了聲『小叔』,你開始和我們說這隻大豬公多重、養了多久、怎麼餵食……。
『怎麼又瘦了啊?』我問你。『沒人疼當然瘦啊!』你沒好氣的回我。
我哈哈大笑後說,那我也沒人疼。
看著依然瀟灑好看的你,想起我大四那年春天你打電話給我,問我願不願意陪你到東海附近的軍營看你當兵的兒子。作為一個晚輩,我不可能不答應,也不會不答應這個舉手之勞的請求,納悶的只是:為什麼是你一個人?孩子的媽呢?我沒問,和你約了時間,等你來。
我走出當時居住的新興路十五巷,還沒走到東海天橋就看見了我熟悉的克萊斯勒車子,我揮揮手,你打開車門。可是我對這附近真的也不太熟,最後我們倆繞了三個附近軍營,才找到了最後翰翰待的營。翰翰像你,而且更高瘦,那時一八六公分,這次你說已經一八九了。我抬頭看他,說好高喔,翰翰你長這麼高作啥你說?他只顧著靦腆的笑。剛入伍有很多東西仍缺,你把從桃園買來的一堆吃食放下,吩咐我們快吃,你去幫翰翰買他缺的東西。我和翰翰閒聊,扯東扯西。後來你回來了,帶回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去哪裡找到的一些軍用品,有鋼杯、衣架、棉衫及一些貼身用品,我問你去哪買的啊?好厲害。你說把車停下到附近的市場、超級市場、五金行都繞一圈就買到了。
我看著根本是父代母職的你,心裡突然一酸。一個一七六公分的四十多歲大男人,平日在公司運籌帷幄統掌大局著,此刻,也就只是一個疼惜孩子的爸爸而已啊!
離開軍營,我仍忍不住問了,為什麼嬸嬸不來看她兒子呢?不會擔心嗎?
第一次見你那年,我七歲,怯怯生生的,仰頭看,只覺得這個男人長的真好看,爸爸說要叫小叔,我喊了一聲,你拍拍我的頭給了我一個紅包,說是見面禮。後來大一點了,我還開玩笑的跟媽媽說,我以後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像小叔這樣帥的。而你對自己的外貌也是極有自信的,到自戀的地步,每每都驕傲的說,去餐廳吃飯都會有我這年紀的小女生主動跟你搭訕喔。我就跟你說『欸,不能玩弄小女生啊!逢場作戲也是要有選擇的吧……』你笑了笑沒應我。
車子離開偏僻的軍營,近午了,你問我要吃什麼?我說隨便吃吧!就附近吃吃,我下週要研究所考試了呢,正要陷入神經緊張的階段。你聽了一笑,把車停下,我們找了家小店吃飯。我知道你原本是打算帶我去台中市吃大餐的,但這樣一來回折騰,你回到桃園也晚了,我也實在不差這一頓,讓你早點休息吧。
你說孩子的媽說太遠了,懶得跑一趟來看兒子,語氣裡有無奈。我聽著也不好說什麼,不過真的不解。從小知道你們夫妻貌不合神早離,但小孩子有耳無嘴,也不敢問。這一次,我問了不少,你也坦然地說。
我靜靜讀你,整個車廂滿溢寂寞,問你情感這樣飄泊不累?你說不然怎麼辦?她說離婚要你二千萬的房子…。又說起一次談生意,準備了二十萬訂金放家裡,想說隔天就不用領錢,直接拿去就行。結果到面談會場,人家一點少了兩張千元大鈔,這叫你怎麼把生意作下去?類似這樣扯後腿的事件不勝枚舉,你說。我知道嬸嬸多年都沒工作,生活費仍由你給她,夫妻情薄至此,你嘴裡說,生活費也沒少給過。我搖搖頭,說你傻。你疼一對兒女入心,幾乎是要什麼給什麼,然後呢?你的情感寄託必須挪移至酒家的逢場裡?
你回桃園後,打過一通電話請我幫你到台中榮總查一個病房是否有一老先生住院。你說是一個小女生說沒錢唸書請你幫忙,你想查證她說父親重病所言是否屬實。我說好,我跑一趟。我跑了所有的內科病房,都沒有這個人,不僅病號不合,連相像的人影都沒,直接在榮總回你電話,你說好你知道了。那大概是你最新的小女朋友吧?看來這下大概又吹了吧。
那天和小姑才半開玩笑說,你有過的女人大概十根手指頭都算不完。
應該很寂寞吧?親愛的小叔。
你問我一直唸書不是很孤單,我說在書裡大概才是不孤單的時刻,孤單是在跳脫書本之後的事。你說要介紹一個台大某商研所畢業的「副總」給我認識,我一聽到「副總」就說『還是別了吧!人家不會喜歡我的啦!而且他真娶了我公司可能會倒喔……』你說交交朋友嘛,我說有機會認識交個朋友當然無妨,只是大概真的不適合吧。
我高中的時候,大哥當兵逾假未歸營,再不回來就要軍法審判。你和台北的林叔叔,透過各方管道,甚至連道上兄弟都拜託,一起幫忙找。後來應該是被你找到了,但你們都不說在哪找到的,總之有一天大哥就回家了,我氣到不想跟他說話。你做生意起起落落,有幾年週轉不過拿我們家房子抵押四百萬,但過年你的紅包仍是所有的叔伯阿姨中最大包的,你說這是小錢,沒影響。這兩年,聽說你生意好轉,還把房子整個大整修,那麼應該是過的很不錯了,這樣就好。
我坐在奶奶旁邊,和你坐的那桌遙遙相望,聽你唱『用心良苦』,我一面也想著你對兩個孩子的用心良苦。在商場打滾多年的你,對世情厚薄大概看的再清楚不過了吧!記得你說你不可能和孩子談這些,是啊!到底嬸嬸還是他們的媽媽。
那麼,就多愛自己一些吧!親愛的小叔。你上回不是拉一個可愛的年輕阿姨跟我說那是你初戀情人嗎?(我後來問小姑,還真的是耶)聽說那漂亮阿姨也離了婚,那麼如果舊情可以復燃的話,那麼就燃吧!
都說五十知天命,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的你,在生活奔波中應該早已知命。只是你的淚你的痛又該向誰說?我聞見的深深寂寞該不是憑空。
只是除了這些,又能再要一些什麼呢?人生,就是這樣了吧!對你來說。
只是希望你的中年柔情,不只是空投的影,惹人憐卻無知心人疼。
十月堂哥的婚禮見!我親愛的瀟灑小叔。
二○○二.八.廿六.夜 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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