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
http://blog.readingtimes.com.tw/renata/archive/2007/05/18/1657.html
Kimi出生後,Josh和我的家人對於他究竟比較像誰,自有堅持。
婆婆(當然?)堅持他很像Josh,也覺得他很像公公(隔代遺傳?),
每次Kimi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婆婆就會顯得甚是得意,
覺得他們一家三個男人好像。
媽媽(也是當然?)覺得Kimi像我,爸爸、我們家的親戚,
都覺得Kimi跟我小時候像極了,眼睛、鼻子、耳朵、胖胖手、肉肉腳,
笑起來的樣子,跟我、也跟我的阿媽(也是隔代遺傳?)很像。
Josh呢,則「非常確認」Kimi像他,
他翻箱倒櫃找出小時候的黑白照片,指證歷歷,
鄭重宣示,Kimi根本就是他的翻版,
尤其有一張Kimi三七步靠在沙發床旁邊,
一邊看卡通,一邊用耳溫槍幫自己量耳溫的照片,
跟Josh小時候的一張照片,除了耳溫槍的存在之外,
神情、姿態竟一模一樣。
但我這個當媽媽的,不知道是早就累翻了沒心思想這些還是怎麼,
聽著大夥兒嘰嘰喳喳,說真的,
我發現我並不是那麼在乎Kimi到底像不像我,
我沒有費神去搜尋線索,
我也懶得去找實體證據——我並沒有意識到一種強烈的驅力,
需要去主張Kimi和我的關係。
大部分的時候,
當我們需要去定義關係,
當我們需要去設定界線,
當我們需要去圈畫領土,
只是因為我們極度不安。
我們不確定這個關係的穩固程度,
我們不知道別人看到這條界線沒有,
我們老擔憂有人闖進了領土而不自覺。
我們想要我們愛的人屬於我們,
因此我們希望他和我們相似,因為相似,所以為同一族類,
能夠產生一種「我們」的標籤用來辨識。
我們把這個標籤貼在所愛的每一個人身上,
一張不夠、兩張、兩張不夠、三張,提醒全世界,
也提醒對方和自己,彼此之間的關係。
可是這個標籤有時候太沈重了,
如果你所有自豪的事情都沒有遺傳到你的孩子身上,
如果你的孩子或孫子抗拒你的好意親近,
如果你愛的人不符你的期待,
他不穿你要他穿的衣服、他不讀你要他讀的科系、他不從事你要他從事的職業、他不娶不嫁你要他愛的人,最可怕的夢魘是,
他不成為你想要他成為的人——一個像你的、
或是你想成為卻始終沒有成為的人。
我的爸媽都從事教職,
我們三姐弟妹很理所當然地歷經了「也應該成為老師」的期待,
而後,爸媽也「很理所當然」地幻滅了。
當然,我們不符爸媽期待的事情太多,但有意思的是,即使這麼多的幻滅,
多年後,小孩都長大了,當爸媽的還是每天有很多期待,越挫越勇。
Josh的爸爸自己經營事業,媽媽是一般上班族,
即使生活無虞,他們總是有很強烈的危機意識,
認為有退休金的教職才是王道,
所以,Josh和他的姊姊,也很理所當然地歷經了「應該成為老師」的期待,
姊姊最後輾轉服膺了這個期待,而Josh不但拒絕這個期待,
也拒絕承繼爸爸的事業。
年輕的時候,也許反抗他人加諸在我們身上的期待,
有一點叛逆的刺激與爽快,但長大後自然明白,這樣的反抗,
如果不是因為真的有一條自己想走的路,
短暫的刺激與爽快,到底是枉然。
可是無論怎麼樣的反抗,「反抗」本身,總是傷了爸媽的心,
因為那有一點拒絕認同的味道,拒絕被貼上一樣的標籤,
拒絕成為相同的類屬,拒絕成為一夥兒,
拒絕與爸媽相似,當爸媽的,
常常覺得那等同於自己想要付出的愛,被孩子拒絕了。
愛者與被愛者之間,總在這樣的拉扯、爭戰之中,
不停地重劃地盤、不停地重新定義,
期待、失望、更多期待、更多失望。
我不是一個情感上那麼有安全感的人,
基於什麼我不曾深究的原因,我常常是不安的,
老擔心無法天長地久,「悲觀的自我預言」,
我曾被這麼說著。而這些憂慮往往轉變成外顯的嫉妒、猜疑、找麻煩以及反覆無常,有時極端的下場是我親手毀掉這個關係,親手推開所愛的人,讓一切歸零,才得以平息日益高張的憂慮。
所以此刻Kimi和我的關係令我驚訝,
我從不知道我可以這樣深刻地愛一個人,
而無庸去彰顯它,我只是靜靜地愛著,讓愛源源湧出,流向我愛的人,
不須要不斷地去呼喚這份愛,因為沒有渴望任何立即的回應,
最神奇的是,我竟然也沒有任何的期待與寄望,
只希望他開心,只希望他永遠是他自己。
我記得Kimi幾個月大時,我帶他去上嬰兒按摩課,
課堂上老師問我們,當孩子哭的時候,我們抱是不抱他?
關於這件事有太多的專家理論以及媽媽經驗,
但我的作法很簡單:我不知道Kimi什麼時候開始會拒絕我抱他,也許不必等到青春期,也許他上了幼稚園,就不喜歡我抱他了,我不知道,所以,每一天,當我問他,「馬麻抱緊緊好不好?」他說「好」,然後就先緊緊抱住我時,我總是趕快抱住他,抱得好緊好緊,並且心裡滿溢著澎湃的感動,一次比一次,還要更多。
也許這是所有的愛終究能夠成功的關鍵,
所有的親情、友情、愛情,我們不該對對方有所期待,
而永遠只能珍惜、接受對方這個「人」本身的全部,
永遠尊重他的意願和想法,讓他是他自己,而不是變成你。
如果此刻,一切不可思議地竟然如我們所願,
他在成為他自己的同時,竟然也是我們要的,
那麼,除了感恩,還是只能感恩,
千萬不要因此顯露貪婪,想要更多更多。
Kimi像不像我,不重要,
因為他像或不像我,都不會改變我生了他的這個事實,
都無法抹滅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就像有一條無形的繩子,
不管我們彼此距離多遠,相靠多近,
不管我們怎麼扭動、拉扯這根繩子,繩子依舊在,繩子永遠在。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愛Kimi,愛得比其他任何人都坦然,
我只想著怎麼愛他,沒想過他將怎麼愛我、或者不愛我,
但我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豐富與滿足,
彷彿我給出去的愛,也同時滋養了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