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之後,我在左營接受士官養成訓練。
跑步,扶地挺身,仰臥起坐,交互蹲跳,引體向上....等操體能的項目,每天都會
玩個一兩次,即使是晚上就寢前,隊長還是不會放過你,所以每天都是濕著衣服上
床睡覺的。
我想,每個人都會知道,剛入伍的人最在意的兩件事,一是放假,二是電話。
還沒有當兵前聽別人說他當兵時的痛苦,只會聽過就算。直到自己真的身在這樣的
環境之後,才深深的體會到,當時那些你每天都會見面,每天都會聽到聲音,根本
不覺得一天沒見到他們會怎樣的人,都會在電話被人接起的那一剎那間,從自己的
心裡面源源不絕的流露出深切的思念。
或許你沒有仔細的數過,當你有多希望某個人能接起你正撥出的這個電話號碼所響
聲的次數,是一次比一次的沉重,你擔心著這個號碼如果沒有人接通,你心中這一
份沉重將會陪著你睡著,而留下難言的心痛。
隊上一百多個人,共用四支電話,每天晚上飯後的時間,是所有人等著用電話線訴
說思念的時間。
這時,你將會看見人性在焦急的醜惡,也會看見人的臉皮可以無限度的厚下去。
我當然可以了解,當你跟女朋友說沒幾句話就被後面排隊的人催促的痛苦,你會希
望後面排隊人馬上消失,而且永遠消失,你願意傾盡家產花在這座公共電話上,只
為了好好的跟自己的女朋友多講上幾句話。
但我也可以了解,當你利用排隊等電話的時間在心中打著草稿或順序,希望自己能
在對方把電話接起的那一剎那間開始告訴他所有該告訴他的,想告訴他的事情,一
字一句不漏的交代清楚,害怕著下一次說話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情緒時,正霸著電
話的那個人,到底要講多久才會高興的氣憤。
或許沒有人想像過,一點點的快樂,一句稀鬆的問候,可以在這群人身上熨開,許
久許久。
「我女朋友剛跟我說...『我很想你耶....』。」
「我媽說下次放假要燉雞湯啦!」
「我家沒有人在,就我那該死的弟弟接電話,我卻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
發現一件事嗎?
他們一開口就是我的誰怎樣,我家誰說了什麼,我的誰要幹嘛,但他們都忘記了自
己的存在,因為他們所圖的,是平時人們壓根兒想不到的,最基本的快樂。
每天晚上的第二個重頭戲,就是發信。
你會發現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咬著唇,搖晃著腿,東張西望,帶著羨慕的眼神看著
出去領信的人的笑顏,每個人都期待著小隊長下一個叫的名字是他的,每個人都祈
禱著今晚的枕頭下可以多一封親友寄來的親情。
一封信可以讓他們三天不吃飯,你信是不信?
子雲說,人性的脆弱總是在被限制了什麼,被禁止了什麼之後,才會主動的把要求
的程度降低,來等待得到最後的一點點快樂。因為連最後的一點點快樂都必須要等
待了,所以人性,只剩下基本的尊嚴,以及一幢累壞了的軀殼。
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用棉被蒙著身體,嘴裡咬著手電筒,在大汗沉沉中折著紙鶴,
卻不幸被小隊長發現。
他命令我換上整齊服裝,提著裝滿七分水的水桶,到走廊上罰站。
我當時的心情,其實是快樂的,因為我覺得,沒有一種處分比為了她受處分更有意
義,她在我心裡面所留下的痕跡,在與她相識了一年多裡,已經刻得深鉅,如果我
是地球,那麼她已經深植到地心。
「為什麼不睡覺?搞這些有的沒的?」
小隊長拿著那一盒我所折的紙鶴,走到我旁邊來。
「報告小隊長,沒有理由。」我大汗淋漓,雙手顫抖。
「為什麼折紙鶴?說個原因來聽聽。」
「報告小隊長,沒有原因。」
「我現在不是以小隊長的身份在跟你說話,你把水桶放下。」
「謝謝小隊長。」
「我說了,我現在不是小隊長,叫我君霆。」
「喔....」
「為什麼折紙鶴?」
「這原因...不好說...」
「為了女人?」
「呃...是...是的...」
「現在像你這樣的男生已經不多了。」
小隊長拿出香煙,點燃,猛吸了一口。
「從前,我也曾經為了一個女人折紙鶴,只是她把我的紙鶴送給別人。」
「....」
「我恨她,但我發覺越恨她,其實是越在乎,越愛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看著他一口一口煙慢慢吐。
「有一天你會發現,感情在無意識的狀況下付出的部份,是往後最沉重的回憶。」
「嗯....」
「你折紙鶴的意義是什麼?」
「想她一次,折鶴一隻。」
「好,我現在以小隊長身份命令你,換上內衣,上床,折五十隻紙鶴來給我看,否
則不准睡覺。」
我錯愕,他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替我拿起水桶,指著床的方向。
我迅速的換裝,上床,蓋上棉被,咬著手電筒,折紙鶴,五十隻。
後來,我接到子雲的來信,在我離第一次放假還有三天的時候。
「蝨子:
認識了這麼多年,第一次寫信給你,感覺還真他媽的奇怪。
我在台中一切OK,除了這裡的路很難認,我學校位置偏僻,校門口比巷口的7-11
還要小,要自己洗衣服,室友開始變得機車,學校浴室不太乾淨,教授個性難以
捉摸,報告不知道從哪開始寫起.....之外(僅例舉數項),其他真的一切OK,我想
這鬼話大概只有你會相信。
我很想回高雄去了,我發現除了高雄之外,其他都不是人待的地方。
前幾天系上迎新,看見一個漂亮學姐,經過一天的相處之後,發現她真是個標緻
,氣質,文采,美貌兼具的女孩子,哪知晚上吃飯時,她的男朋友突然出現,害
我差點噴飯。
你看過鴨嘴獸嗎?她男朋友就長那樣。
我班上有四十八個人,只有九個男生,我想你現在一定在罵我三字經,說我身在
福中不知福。
沒錯啦!這跟你比起來當然是幸福的多,但你要是跟她們相處,你想自殺的念頭
大概會勝過逃兵。
現在已經是半夜近兩點了,通常這時候我是該睡覺了,但我室友們還在玩電動,
隔壁民歌社的同學還在彈吉他,樓上學長們的生日餐會好像還沒結束,所以無聊
寫信給你,你看,我夠意思了吧!
但不管怎樣呀,人遠心不遠呀,對吧!
PS:學妹跟我分手了,因為她說人遠心亦遠。哈哈!
屎人
1996/10/16」
我以為,我將來的生活,將會慢慢的走向規律的軍事型,每天做一樣事,在一樣的時
間裡,每天見一樣的人,在一樣的過程裡,每天走一樣的路,在一樣的地方裡。
直到我結訓,被分發部隊,下到我生平第一個單位:「陽字號邵陽軍艦。」之後,我
的生命,開始有了重大轉折。
這轉折之大,是我連想到沒想到的。
生活在海上的時間比在陸地上多,我從痛苦到忍受,從忍受到習慣,從習慣到自然,
不說別的,光是海上的顛簸,就夠你一晚上起來吐個七八次,吐到已經沒東西吐了,
還是必須吃下東西去吐,否則會虛脫。
但我連想都沒想到的轉折,還有另一點更讓我出乎生命之料。
因為,我遇到了昭儀,在一次晴朗的放假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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