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下午渾身濕淋淋地走進辦公室,脫下可以擠出水的襪子,摔開被水浸泡得沈重不堪的皮鞋,改穿拖鞋,打開電腦,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我就寫出了專訪魏德聖的文章導言,其實,那就是我完成專訪,走向風雨交加的台北街頭時的一點心情:
七封來自天涯的情書,想要寄給屏東海角的戀人,訴說五十年的相思情,卻有如一把火,意外在九月天燒遍台灣城鄉,引發了許久未見的觀影熱潮。
台灣電影低迷多年,一位才卅九歲、才拍了第二部劇情長片的台灣導演魏德聖,舉債三千萬拍出了新片「海角七號」。沒有大卡司,沒有大特效,靠著動聽的音樂和動人的劇情,不但贏得台北電影獎的百萬首獎,更在全台灣連演了四星期,如今票房已突破了六千八百萬。
「難道,你不期待彩虹嗎?」魏德聖導演引用了電影中最精彩的一句對白,總結他對台灣影迷的感謝:「我相信大家在電影中都看見了希望。」
但是接下來的訪問稿,我卻花了八個小時才整理完成,一方面是重聽錄音帶,一方面是要修稿,包括順暢語氣,包括調整前後關係,難免還是有省略,今天刊出的部份是以《海角七號》的誕生與映演觀察做重點。
問:跟隨陳國富拍攝《雙瞳》的經驗,也是你創作人生重要的經歷嗎?
答:最重要的是開了眼界。
以前國片都嫌資金少,於是自我設限,很多畫面想都不敢想,還沒拍就說不可能,拍了《雙瞳》才明白,很多大場面都是用錢堆出來的,既然花錢可以解決,那就去找錢啊,《雙瞳》規模大,花錢兇,但也讓我覺得找錢不是太難。楊德昌每次拍片不也都沒錢嗎?沒錢他也照要求,也照罵,最後不也都拍完成了嗎?
問:《海角七號》的構想是怎麼出來的?
答:主要還是因為我極力推銷《賽德克巴萊》,那時候我借了兩百萬,拍了五分鐘的募款短片,想告訴大家我要追求的夢想,或許是因為我把目標設在一千萬美金(三億台幣),讓很多人嚇了一跳,到處碰壁。於是我向陳國富請教,他開門見山地告訴我,最根本的是問題是:「你沒有第一部作品。人家不認識你,不敢投資你。你得先拍出其他作品,再回過來執行這個案子。」
我很沮喪,新點子一時也沒有著落,後來讀到一則新聞,提到一位郵差花了兩年時間才送達一信日據時期的信,然後想到了可以把音樂元素加進來,但是我更想把《賽德克巴萊》當初受到質疑的三大疑問搬到《海角七號》來証明,例如,有人說《賽》片演員都沒名氣,不會成功,我就找一群沒名的人來演《海角》;其次,有人說人物太多,線太雜,很難表現,於是我就要來創作多層次的眾生戲;第三人家說觀眾對台灣歷史的戲不感興趣,於是我就找到了日僑遣返的時間點來做連結。也就是創意雛型來自《賽德克巴萊》,但是重新添加了骨肉,另塑框架。
問:你一直強調《賽德克巴萊》,在拍《海角七號》之前,為了實踐以霧社事件為背景的《賽德克巴萊》的夢想,你曾不惜斥資二百萬,拍了一部五分鐘的集資短片,那股豪情讓很多人為之動容,那是你心中的大夢?
答:如果說《海角七號》是跳板,我想完成的是《賽德克巴萊》,如果說《海角七號》試圖化解時代結束時所留下的遺憾,《賽德克巴萊》則是想要來化解日本人和原住民之間的仇恨。台灣有太多的歷史故事可以著墨,我還有一個以住民、荷蘭人和鄭成功的故事為主軸的《台灣三部曲》,那是包含著《火焚之軀─西拉雅》、《鯨骨之海─台窩灣》和《應許之地─福爾摩莎》的三部電影,劇本也都完成了,別人的三部曲都是三段式作品,但是我卻想要把三段故事放在同一個橫切面上,三部片的開場都是荷蘭人來了,結束時都是鄭成功來了,用三個觀點,用原住民像鹿,漢人像鯨,荷蘭人像蝴蝶的三種意像來說台灣史的傳奇。
問:多數台灣電影的預算都在一千萬左右,《海角七號》卻敢於投資四千五百萬,扣除輔導金和片商投資,等於你舉債了三千萬來拍片?你為什麼敢這麼拚?
答:其實,一切都是經過精算,從頭到尾我就很有信心,可以讓觀眾接受。《海角七號》故事簡單,不強迫觀眾思考,也沒有太多包袱,我只想拍一部熱鬧好看的音樂片,屬於老少咸宜的作品,我相信動聽的音樂可以在最短瞬間就具備渲染觀眾的能量,前提是音樂一定要好,才能扇動觀眾的心,像我就換過三任音樂總監,最後找到駱集益和呂聖芬,先去蒐集可以烘托電影的好音樂,就從「野玫瑰」的音樂開始延伸,再從《地海戰紀》的主題歌中找到了配樂靈感,結果一試就中。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要做就要做最好的,原本十年前我就有機會拍片了,但是我看過太多台灣導演急著要拍出自己的第一部戲,靠著幾百萬的輔導金,還有一點協力廠商口頭上的合作承諾,於是咬牙接受了備受壓制的不合理條件,隨便就拍了,但是那一點點的錢本來就不夠,什麼都受到限制,你還得把導演費捐出去,因為一定會超支。但是只投一千萬來拍電影,其實是很難完成你的夢想的,楊德昌的《麻將》沒有大卡司也要花上兩千萬,你只有一千萬就要拍電影,只能將就於現實環境,必定妥協,品質就打折,夢想一定不會圓。與其必敗,不如一搏。
問:《海角七號》的火苗,從網路起燃,迅速蔓延全台,你如何看待過去一個月內台灣影迷熱情爭看「海角」的現象?
答:《海角》賣座主要是得力於觀眾的口碑,一直在發酵四射,自己看還不夠,還要推荐別人也去看。例如有位媽媽就告訴,她的小孩從不看台灣電影,有一天卻對她說:「媽,你一定不相信,我要去看一部國片。」回家之後,孩子迫不及待地說好看,媽媽後來也去看了《海角》,然後又拉了好多朋友再去看一次,我們原本沒有刻意針對中年族群做宣傳,就靠著口碑帶動了票房。
雖然我一直很有信心,但是心裡壓力還是很沈重,畢竟票房是最殘忍的現實,國片積弱不振的包袱真的能夠一夕解脫嗎?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是那個解開包袱的人,不可能的。剛上映時,威秀和絕色影城都開了大廳,觀眾卻坐不到一半,心情真是沈重憂煩,後來人越來越多,有人呼朋引伴看了三四遍,有的人甚至在十二天之內看了九遍,我好奇去追問他們為什麼要看這麼多遍?結論都是一群人集體歡笑,一起安靜的感覺真是好,不像在家一個人看DVD,哭也自己,笑也自己,那種集體在電影院中相互渲染感動的力量,帶給參與觀眾更多的共鳴與喜樂,換句話說就是《海角》讓大家找回了在戲院裡共同歡笑,共同流淚的劇院效應。
問:口碑真的很重要,我們在戲院中確實看到很多陌生臉孔,《海角》真的吸引了很多已經很久不看電影,或者從來不看電影的人走進戲院,而且讓他們笑著走出戲院。
答:是的,這群觀眾扮演著最關鍵的感染散播力,就因為他們很少看國片,連好萊塢電影都被他們嫌到不行,如今他們卻會說《海角》好看,他們的朋友一定會刮目相看,他們的推介才是最有感染力的。台北電影節首映後,有位觀眾找上我,請我與他媽媽合照,因為媽媽看電影時一直在哭,很受感動,後來才知道原來他的祖母當年也曾和一位日本軍官談過戀愛,也是在時代結束時黯然分手,老人家談起往事或許只有淡淡一兩句,其實內心澎湃得很,我才知道自己虛構的劇情,其實勾起了許多人壓抑在心的感情,讓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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