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大導演都會留下幾幅經典畫面,影迷每回思憶,影像就會自動浮現。已經去世十一年的白景瑞導演,今年有三部遺作會在台北電影節重映,我因而想問還知道白景瑞導演名聲的人,心中對白導演作品的記憶影像是什麼呢?
我的答案是《再見阿郎》中的柯俊雄與張美瑤。特別是在那個悶熱的小閣樓中,一身是汗的柯俊雄一面吹著電風扇,一面用手摸弄著自己的腋毛。
為什麼會記得這個動作呢?為什麼美的不記,偏偏要記得這個粗俗的寫實動作呢?
刻意唯美的記不住,真實才有力量,則是我多年後才明白的答案。
很多導演刻意去追求唯美畫面,踵事添華的結果是五色繽紛,卻沒有值得讓人留念的真實情感力量來支撐這個畫面,美雖美,卻過目即忘,因為無情,所以無心,也無憶。
白景瑞是少數專程到義大利去學電影的影壇前輩,為什麼不去美國不去好萊塢,而是去義大利,答案其實簡單,就是在白導演成長時期深受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感動,所以要去義大利殿堂朝聖取經,1962年他進入義大利電影實驗中心求學,後來也把自己的學成經驗帶回台灣,推動了強調「寫實並非只能暴露黑暗,同樣也可拍出溫暖人心的人情味」的「健康寫實路線」。
《再見阿郎》改編自作家陳映真的知名小說「將軍族」,柯俊雄飾演主角阿郎是貨車司機,女主角張美瑤則是女子樂隊的指揮,柯俊雄是日夜兼程送活體豬肉的司機,車開的速度越快,獲得的紅利就越高,因而每天都在縱貫線上拚命,張美瑤面對情郎的拚死營生之道,其實也很難說上什麼,但是他們閣樓相對的那場戲,卻因為男女當事人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影星形象,回諸角色本身,讓一個真實的人能夠以最平凡,也最真實的力道呈現,因而激發出了的感情,才是寫實主義在藝術詮釋下得能震撼人心的關鍵所在。
《再見阿郎》或許因為不夠青春夢幻,票房未盡理想,唯一的安慰則在於評論界的好評,畢竟,那是一部有血有肉的佳作,白導演後來拍過不少瓊瑤小說般的青春夢幻作品,從《第六個夢》、《秋歌》、《楓葉情》到《一簾幽夢》,票房或許極佳,但是多數情節和畫面卻已經不復記憶了,那是人生的殘酷真實,創作者一直就會在迎合市場或忠於良心的天平擺盪,白景瑞的選擇也決定了後人記憶他的方式。
替一位知名導演辦回顧展,最大的挑戰就是選擇一個什麼樣的角度來切入?讓影迷產生更新的認識?台北電影節今年的選擇雖然沒有選進《再見阿郎》,卻試圖讓大家看到一個曾經有過實驗性格的導演手痕。
關鍵作品就是一部只有二十分鐘的實驗短片《台北之晨》。
這部黑白作品是白景瑞學成歸國,進入中影公司時率先拍攝的黑白紀錄片,試圖記錄黎明時分的台北生活情貌,而且不用帶白,純粹用現場聲響和配樂來配合影像創造影音互動共鳴,這個實驗理念和勇氣,充份顯現了白景瑞血液中的浪漫與夢幻特質,至少他敢開風氣之先,去嘗試新的創作可能,雖然這部《台北之晨》並沒有完成(可能是有人勸他別傻了,拍這種花錢又不可能上映的實驗作品),但是到了今天卻成為我們認識老台灣的影像佐証,從街景,服裝到生活情貌,從挑夫、三輪板車到騎單車送報的人生寫真,都成了歷史考古學的活文物。
《台北之晨》雖然是部紀錄片,但是刻意雕琢的安排痕跡還是歷歷可見,例如清道夫一大早在掃街,掃著掃著就掃到了橫躺在地上的舊棄「中央日報」,可是下一個鏡頭就是穿著建中制服的年輕學生疊好了中央日報,開始要去沿門送報了。這是最簡易的蒙太奇處理手法,但是刻意的連結就少了渾然天意,反而是雕工畢露,這和作品中後來出現只要有人做早操,就有各式各樣的晨間練功場景一一呈現;只要有人頂禮膜拜,就有各式宗教聚會場景一一出現,刻意的排列並比,反而剝奪了紀錄片的真實力道,相當可惜。
我看到的《台北之晨》是無聲的默片版,看片時難免就會想說如果這回台北電影節能夠找來音樂師來做現場配樂演出,也許是另外一種更有力的向大師致敬的方法,我期待著有心人能夠挺身而出。
雖然《台北之晨》的實驗創意未完成,但是白導演後來在《喜怒哀樂》中的《喜》段中,則是率先實踐了鬼片也可以用音樂和音響來創造意像的實驗手法,也算是《台北之晨》的創意連結了。
《喜》片故事來自聊齋中的鬼故事,苦讀書生相信書中自有顏如玉,旅途一次沿路採花,果然替他贏來了甄珍飾演的美女相伴,一夜風流後念念難忘,於是再度外出摘花,不料這回卻換來了劉明飾演的花癡女鬼,嚇得書生魂飛魄散,從美女到醜女,從期待到圓夢再驚夢,所有的情緒轉折全部靠翁清溪打造的音樂及音響來旁襯,既前衛又怪異,卻是白導演創作人生中最見才氣與勇氣的嘗試,卅八年後重看這部作品,我更加明白:人生不試,永遠就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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