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戲院中,你的什麼器官最忙碌?是眼睛?耳朵?還是心靈?
你的答案或許是以上皆是,但是有的導演喜歡再加上兩個選項:手和嘴。
《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Chacun son cinéma)》中的創作基本上都是時光回溯之旅,侯孝賢、蔡明亮和王家衛三位華人導演都搭上了回憶列車,只是停車的站牌各不相同,侯孝賢是時代,蔡明亮是家族,王家衛則是夏天。
影片雖然只有三分鐘,侯孝賢卻花了極大氣力,想要重建半世紀前的台灣風景,他的《電姬館》向世人介紹了台南麻豆有七十年歷史,採巴黎建築風格,至今還完整保留的「電姬戲院」,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從電姬戲院的前牆壁檐往下帶,掃過中文書寫是由右到左,很有60年代風情的《養鴨人家》、《秋水伊人》和《愛染桂》的看板海報,簡單的鏡頭運動就已顯露了重建時代的巨大工程。
電影中的第一個聲音是脆亮的擲骰子的聲音,那是台灣烤香腸攤販的基本配備,一張瓷碗,三隻骰子,擲出的點數比攤販老闆大,就可以換香腸吃,一聽到骰子聲音,台灣小吃的特殊風味即已悄悄滲透進來,這時觀眾才又看見戲院門口的各式小攤擔,不管是水煮玉米、花生或者碗粿小吃都是商人迎合市井小民口味的小吃美食,這時空間又飄盪著歌手文夏演唱的「真快樂」,歡情男女周遊夜市,連夜風都要回頭來看的歡樂情懷,看電影,吃零食小吃,就是那個古老年代最直接也最簡便的娛樂模式,那美好的一切,就在穿著上尉軍裝的張震走進戲院票口前拿起的「電影本事」畫下了一個驚歎號。
掀簾進場前,侯導用的是黑白影像,掀簾剎那,彩色才悄悄浮現。黑白的人生是豐富又燦爛的時光,彩色的世界卻是台南市全美戲院殘破不堪的景觀,椅背已破落斑駁,舞台已碎裂開窗,走過輝煌年代的電影已然沒落,彩色帶動的寫實感帶出了類似《牡丹亭》「遊園」一折所唱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淒離美感。掀簾前後的時代對比情境是《電姬館》的主力工程,至於最後出現的碰碰車影像,則更突顯了今昔無常的荒謬感了。
清淡,一向是侯導的風格,回憶的力道,多數只是清淡,《電姬館》訴求的也只是一份時代的記憶,就像小女孩買那隻煮玉米一樣,除了熱香,也只是淡淡的口感了。
至於蔡明亮的《是夢》則是直接從剝食榴槤開場,在水梨探尋欲望,在潘迪華演唱的「是夢是真」的歌聲中找回家族的觀影記憶。
精準選歌,是蔡明亮近年來愛玩的音樂魔法,這回他不但採用了陳歌辛填詞作曲的「是夢是真」,在「昨夜的月色淒迷,松林也停了呼吸,我想著夢中的你呀,說不出是悲是喜」的呢喃歌聲中,他真想要說的是:「讓我問夢中的你呀,這究竟是夢是真......」片名叫做「是夢」,其實已是直接明白的論述,但是阿亮親自己配音,訴說他在夢中見到了父親搖醒他吃榴槤的童年記憶,更清楚表白了自傳連結的創意,這時,母親已經垂垂老矣,但是李康生飾演的爸爸卻還壯年,母親是真,父親是夢,是夢是真的問號,只有電影魔法師可以自在擺弄。
至於椅背上的外婆照片,則是阿亮電影啟蒙的感恩憶述,阿亮說外婆最愛看電影,最愛買一串梨,然後畫面就轉向了邊看電影邊吃水梨的少婦,那是外婆嗎?還是任何一個女郎?咬兩口梨,就往後一戳,給後座的男人吃食,那是戲院中經常上演的調情戲,也是普世經驗,從自家連結到了世人,《是夢》再轉向蔡家記憶,從外婆、小阿亮、小康爸爸到阿亮媽媽並排而坐,聚精會神看著亮豔的電影銀幕…多數人的觀影經驗不都是家族記憶嗎?只是時光匆匆,家族成員要再在戲院中重聚,真的只有在夢中了。《是夢》的形式簡單,蘊藏的情感能量卻是飽滿酣暢,讓人撞見阿亮的豐富深情。
王家衛的《穿越九千里獻給你(I Travelled 9000 kilometers To Give It To You)》則依舊是繽紛華麗與浪漫曖昧的特色精品,透過范植偉和張睿羚在映演高達電影《阿爾發城》的戲院中,探索磨磳的手腳運動,追憶了一段青春歲月的懺情記憶。
看電影,手比眼睛和心靈都要忙碌,肯定看倌之意不在影,而繫乎身旁的人。手的功能是欲念的試探,也會在對方輕允下開始層層轉進的,每一回的掠奪或回應,不論是拉手,握肘,摸膝、蹬腿,夾腳,微踢…所有的悸動都在改變彼此的關係,迴盪在空間中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其實也彷彿在透過大提琴手拉弓按弦的手部動作,呼應著愛人的手,本片正是王家衛《愛神─手》的後續變奏。
至於豔紅的戲院椅背,則是替少年的初戀夢想,留下了最輝煌的夏日色彩記憶了,那是火熱,令人汗流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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