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導演市川崑昨天辭世,享年九十二歲,下班前才獲悉此事,回家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重看他在1956年的成名作《緬甸的豎琴》,然後在動人的音樂聲中帶著敬佩的心情悄然睡去。
《緬甸的豎琴》是一部人道電影,主旨是把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的誓願轉化在一位在緬甸戰場服役的日本一等兵水島(由安井昌二飾演)身上,他本是彈得一手好豎琴的音樂高手,頭腦與身手一樣靈活,日本戰敗後,猶有守軍頑抗,於是井上隊長(由三國連太郎飾演)派他前往勸降三角山的日本守軍,但是守軍不肯,結果全數陣亡,他則被緬甸僧侶救活,於是剃髮為僧,行腳天涯,卻發現屍橫遍野,山谷河邊都是同僚戰骨橫陳,悲慟莫名的他於是發願要把全緬甸的死難亡靈全都埋骨妥當,昔日戰友都已搭船返鄉時,他拒絕隨行,寫信明志:「亡骨不清,誓不返鄉」。
日本軍閥發動了太平洋戰爭,生靈塗炭,哀鴻遍野,不過,《緬甸的豎琴》不想追究戰爭的責任,而是從戰爭的善後工程追想戰爭的殘忍本質,所以電影一開場就用字幕強調一句警語:「緬甸的土地是紅的,岩石是也是紅的。」電影雖然是黑白電影,透過這款字幕,卻讓人直接想見有多少亡靈用鮮血染紅了這塊土地,也直接進入了太平洋戰爭末期的緬甸時局。
就像竹山道雄(Michio Takeyama)小說原著書名明白以豎琴為訴求,《緬甸的豎琴》是一部音樂性格極濃烈的作品,市川崑的夫人和田夏十(Natto Wada)編寫的劇本中一開場就讓井上隊長訓練士兵唱著美國民謠「Dreaming Home And Mother(夢見家鄉與母親,也就是曾由弘一法師填詞的「送別」)」,用音樂來安撫人心,用音樂來治療遠離家園征戰異鄉的愁苦,士兵不再唱昂揚軍歌,而是抒情思鄉之曲,既已意謂著這群敗戰日軍已無征戰雄心。
接下來,他們避居緬甸農村,眼見四周已遭英軍包圍,日軍於是徉裝不知對方已經兵臨城下,唱起「甜蜜的家園(Home Sweet Home)」想要鬆懈英軍戒心伺機突圍轉進,不料這首曲子卻激起英軍共鳴,日軍唱起日語歌詞,英軍則是唱著英語歌詞,音樂無國界,人心亦無距離,此情此景「戰場相逢無紙筆,且聽一曲泯恩愁」,日軍就此投降,等著遣返回國。市川崑這種用音樂溝通的劇情處理手法在1956年堪稱前衛大膽,效果卻也簡捷明白,效果極佳,直到2005年我們依舊可以在法國電影《近距交戰(Joyeux Noel)》看到相似的手法,英法德軍在歐戰前線的耶誕夜裡暫拋殺伐仇恨,唱起不同語言版本的「平安夜」歌聲,戰爭前線的音樂傳奇本來就是最強而有力的反戰嘲諷,市川崑在五十年前就已開風氣之先,堪稱前衛大師了。
豎琴不但是電影片名,也是男主角水島一等片隨身攜帶的道具,既是緬甸男孩用以討好英軍賺取生活小費的工具,又是隊上士兵辨認他身份的証物,更成為日軍人格情操的象徵,一具豎琴就這樣兼具了實體與意念的多重意義,手法確實高妙。
在同僚返鄉前夕,剃髮成僧的水島再度拿起豎琴彈奏「甜蜜的家園」表明自己的身份,再以膾炙人口的日本民謠畢業歌「仰げば尊し(即台灣學子熟悉的青青校樹,萋萋庭草「畢業歌」)」向同伴躹躬道別,市川崑選擇的音樂全都是家喻戶曉的通俗歌謠,感性強,感染力亦高,煽情催淚效果因而就輕暢達到了最高潮。
電影學家多數肯定市川崑的視覺構圖成績,佐藤忠男說他熱中於映像技術,是善於以畫面構成把人的心理關係變成繪畫的人,《緬甸的豎琴》就是市川崑映像語言的經典範本。
電影的視覺結構其實不玩花俏技巧,而是工整的近景、中景和遠景交插運用。市川崑偏愛用遠景來創作如詩如畫的意境,不論是大地獨行的僧侶、安靜的緬甸夕陽、河畔見屍的驚惶遁逃、一人掘墳,眾人立觀的場景都有美得教人心痛的力量;中景則是用來交代人物關係;近景則是大量運用仰角突顯人物悲情,以俯角觀照人間情事,實實在在又結棍的影像構成讓電影自然散發出濃郁的戲劇魅力。
市川崑是日本通俗劇的大師,《緬甸的豎琴》則是他1950年代的巔峰代表作,不論是影像語言、音樂手法和人文精神,都依舊像盞明燈,指引著熱愛電影的影迷,有緣得在情人節重溫《緬甸的豎琴》,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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