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五月,我記者生涯最後一次踏上坎城的土地。
那一年,楊德昌的《獨立時代》入圍了坎城影展競賽,李安的《飲食男女》則入選為「導演雙周」的開幕片,兩部電影同一天上映,夠讓負責採訪的台灣記者忙昏了頭。
十三年後,打開我的日記簿和相片簿,往日的回憶一一重現心頭。
我的日記中有四天記錄下楊德昌在坎城的點點滴滴,雖然我的相片簿中沒有拍到蔡琴和楊德昌的照片,但是卻即時做了首映夜的蔡琴心情。即使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但是歷史就是歷史,我只是恰巧做了見証。
1994年5月12日
今天我在坎城的Carlton旅館見到了楊德昌,負責發行《獨立時代》的華納公司特別在Carlton設了個攤位,楊德昌才放下行李,就已經有記者守候在旁,拿著攝影機和麥克風要來採訪他了。
「從巴黎到坎城,就像台北到恆春一樣,到處都是那麼亮麗的陽光!」第一次到坎城參賽的楊德昌,還是忍不住用台灣地理來做比喻,前天才完成了電影後期工作,本想來坎城鬆口氣,可是一到坎城就一口氣接受了五場訪問,「我現在只想好好洗個澡!」頭髮已斑白的楊德昌輕輕嘆了口氣。
《獨立時代》這次獲得美商華納公司的大力支持,在坎城強力文宣出擊,右手手指一根樹起的「註冊商標」成為眾人好奇的手勢,以為像大手印一樣另含天機,楊德昌的解釋很簡單:「一根手指單獨豎起,不就是獨立了嗎?」
為什麼豎的是食指,而不是其他手指呢?楊德昌笑著說:「別人已經用過不同手指,傳達不同意思了。」
另外,該片的英文片名《儒者的困惑(A Confucian’s Confusion)》有點像繞口令,詼諧中還帶有點促狹的趣味,楊德昌說那本來是書中男主角寫書的一本書名,起因是他初到美國留學時,當地同學見到他劈頭就會問:「我是基督徒(Christian),你是儒教徒(Confusian)嗎?」顯然外國人不知道儒家是一種文化,把儒家當成宗教的儒教了。
他的電影不但試圖從現代觀點來反省傳統儒家思想在今日生活所造成的衝擊,「或許也是拿傳統的思想和道德來觀察當今的社會,」楊德昌說:「傳統和現代是一定會有矛盾衝突的,特別是影響中國人那麼深遠的儒家文化。」楊德昌心目中的儒家思想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所有的人生困惑,儒家都已經有了答案。」是耶,非耶,全看個人體會了。
台灣媒體到了國際影展就只關心台灣電影會不會得獎,許多記者就急著問楊德昌《獨立時代》是不是能再創得獎佳績?「我不知道,因為所有我能做的事,我都已做完了,得不得獎是由別人決定的事,我無法操心,也不必操心。」楊德昌說如今只想有空多去看幾部電影,「要是天天接受這樣多的訪問,我的坎城假期可就真慘了!」
1994年5月13日
中國人今天聯手在坎城出擊,楊德昌的《獨立時代》和李安的《飲食男女》今天雙雙首映,也先後在坎城宴請國際影人,坎城今夜是道地的台灣之夜 。
《獨立時代》昨晚和今天中午都各自舉行了一場試映會,各方反應都不錯,日本影評人大久保賢一、法國影評人米榭西蒙和德國柏林影展青年電影論壇負責人葛瑞格都以明確的口吻說出他們對這部電影的喜愛,對於楊德昌嘗試新的喜劇風格亦表示很有趣。
楊德昌《儒者的困惑》英名片名引起很多人的好奇,使得他在記者會上花了很多時間解說儒家的歷史,和他對孔子如果再世可能有的遭遇的理念。楊德昌強調他再討厭重複同樣的題材,或者以同樣的手法拍電影,這次就是以喜劇手法探討嚴肅的題材,他認為喜劇也可以用很知性的手法來處理,因為喜劇未必就樂觀,同樣地悲劇也未必悲觀。
《飲食男女》和《獨立時代》今晚都還各有一場正式公映場,兩片公映時間只差了十五分鐘,使得喜歡台灣電影影迷只能被迫割愛一場,不過,兩家片商都各自準備了不同盛宴招待國際友人,《獨立時代》在映演前先於旅館游泳池畔請客,《飲食男女》則是午夜盛宴,兩片影人都承諾要互相捧場,畢竟台灣人能參加坎城影展都是很不容易的事
今天晚上,我拍到了李安和楊德昌在《飲食男女》餐會上的合影照片,做主人的李安,人幾乎都要累癱了,但是楊德昌談興正濃。
1994年5月14日
昨夜,楊德昌在觀眾持續達三分多鐘的掌聲中站起來揮手致謝時,蔡琴哭了。
「我真的很沒用,眼淚就那樣流了下來!」蔡琴如是說,可是她的語氣一點不像沒用的樣子,淚光閃動的眸子裡,有說不出的驕傲。
昨晚晚宴後,楊德昌和蔡琴兩人乘坐大會開道的禮賓車駛向首映會堂「影展宮殿」,蔡琴感覺得到楊德昌的緊張和興奮,可是他們唯一的語言只有雙手緊緊一握,兩年來的辛苦,即將面對第一場豐收,此時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的了。
「走上星光大道旁的紅地毯時,我不覺得特別興奮,」蔡琴說:「旁邊圍觀的人群都只是來看明星、看熱鬧的,那也沒什麼不好,但是真正窩心的是,當大家都看完電影時,那種滿座喝采聲,那種終於看完你的作品,然後用目光和掌聲表達心情的反應,才真的是我們想要的。」
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獨立時代》,八成座的戲院裡,看到中場時,陸續傳出有人離席,椅子反彈的聲響,蔡琴深刻感受到這類刺耳聲響帶給楊德昌的刺激震撼(這也是出席過坎城影展的影人很難忘懷的音響震撼),楊德昌私下告訴協助發行《獨立時代》的春暉公司董事長劉麗文(劉女士比楊德昌早一個月離開人世)說,當時他好怕回頭,就怕回頭一看,後面已經沒人了。
但是,這是過分膨脹放大的憂慮了。最後燈光亮起時,現場觀眾還有七成,顯然走的人不多,只是在暗夜中,離席聲顯得太刺耳了,隨後爆出來的熱情掌聲,反而讓楊德昌和蔡琴等人都覺得意外而興奮,蔡琴的眼淚就這樣「不爭氣」地流下來了。
蔡琴曾在費里尼過世前及時觀賞了他執導的《舞國》,到了坎城後,又目睹大會對費里尼的誠心追思(那一年的坎城海報就是費里尼手繪的《大路》海報),她說人的生命都有了結之時,但是完成的藝術生命卻可以永遠留存,她最替楊德昌高興的是他完成了自己想拍的電影,「對於一位導演而言,這是最重要的事,得不得獎都已不重要了。」蔡琴說。
1994年5月15日
十三年前的台灣媒體還相當注重電影文化,因此去採訪影展可以認真看電影,和導演及影人暢談電影成績,甚至可以把這些觀影心得摘要做成筆記,傳回台北,做為一天的工作重點。
我很懷念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年代(但是如今的網路時代,其實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剩下的要看執筆的人偷不偷懶)。
因為有台灣電影到坎城出賽,於是我利用觀影之暇,遇到熟識的影人就開口問大家對《獨立時代》的觀感,因而有了一段難忘的影評文章。
曾偉禎(金馬獎國際組組長)
楊德昌從牯嶺街走回東區,玩起人物鏈的骨牌遊戲,結構性更強的劇本淡化了台灣 特殊政治環境中尋找認同的困惑,在詼諧 的設計中,流露更深層的嘲諷。劇中人紛紛露出偽善、鄉愿和焦慮本質,反應了傳統價值全崩塌的金錢社會現象,喜劇風格的實驗和對新演員的培訓是楊德昌這次最鮮明的特色。
艾德禮(Derek Ally美國綜藝報影評人)
結構嚴密、話很多、常有黑色喜趣急智效果的電影,但也很容易讓觀眾在欣賞電影的同時感覺困惑,因為觀眾既要忙著搞清楚人物間的複雜關係,同時還要去釐清對話間傳達的思想主題。攝影技術和光影處理很成功。
葛瑞格夫人(Erika Gregor德國柏林影展青年電影論壇負責人):
這也許不是一部影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但卻會是一部經常會讓人討論的作品,因為它在冗長對話的結構中揭露了人心所想與人身所做事務,經常背道而馳的複雜人心深層結構,本片紀錄了台灣富裕社會下的人心迷惑現象,很有時代意義。
克勞德.尚菲利普(Claude Jean Phillip法國晚報影評人):
楊德昌試圖透過獨白和對話反應現代台灣社會人的生活、情感和工作困惑,僅管長篇大論滔滔不絕,但是最後傳達出的卻是很清明,也很讓人驚喜的訊息。
我自己的意見則是:
多線交疊的戲劇結構顯示了楊德昌的邏輯心靈與組織才情;往復辯証的文藝腔對白反映了他對當代人虛假矛盾心理情結的嚴厲批判;女演員倪淑君和陳湘琪的稱職表演有力襯顯出新女性的獨立精神;但是誇張無趣的男演員則意謂著男性的墮落,也破壞了全片的均衡統一力道。
歷史在敲門的時候,多數時刻我都是不知不覺就和歷史擦肩而過了,還好,我勤留記錄,十多年後重新展讀,眼前依稀可見,1994年的五月,坎城海灘上還有好多的台灣電影人為著他們的理想、青春和夢在奮鬥著,時代或許已經落幕了,但是記憶不老,魂靈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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