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到底有迷人?波蘭名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在1979年就試圖以《電影狂(Camera Buff/Amator)》一片提出他的觀察報告:拍電影可以讓你過不一樣的人生,思考從來不去想的議題,疏遠你的家人,面對各種不同的名利誘惑…答案或許因人而異,卻都具體說明了電影與人生的互動關係。
《電影狂》的男主角菲力普(由波蘭影星澤西史杜(Jerzy Stuhr)飾演),原本是位平凡的上班族,只因為老婆即將臨盆,所以他用了兩個月的薪資買了台台蘇聯製的八釐米手持攝影機,希望紀錄下小孩的成長,電影剛開場時觀眾就看到他在妻子臨盆時的興奮與緊張,那種手足無措的生命情境,既真實又感人。
偏偏,這麼一位平凡的小人物,就因為擁有了攝影機,成為公司和同僚之間的新動能,公司要他來拍會議紀錄片,朋友則成為他日常生活的取景對象。奇士勞斯基早在這部早期作品中就展示了他精密布局的能力,於公於私,所有的情節都隨著《電影狂》的軸心開始滾動了起來:於公,公司的要求解決了他購買底片的經濟壓力,也使他的宣傳簡報片有了參加紀錄片競賽的資格,甚至還得了獎;於私,他拍下了好友母親過世前的最後身影,讓思母心切的好友感念痛哭;他紀錄了公司中一位侏儒同事的工作點滴,讓卑微人生突然就有了色彩與光澤。
拍電影之前,菲力普認定此生「平安即幸福」,然而拍起電影後,他才知道人生可以有不一樣的道路,他的迷戀與癡狂,立刻衝激到了妻子,她不再能獨佔丈夫的心靈與肉體,丈夫越是光彩,她反而覺得更失落,再加上丈夫似乎也愛上了美麗的影展策展人,產後憂鬱及愛情惶恐交錯而來,屬於妻子與女人天性的敏感知覺,讓她的嫉妒與憤怒不時就衝撞向了菲力普,就在菲力普搭火車前往參加影展時,她在月台上高喊著:「不要得獎!」華人的古詩寫著:「悔教夫婿覓封侯。」對她而言則成了:「悔教夫婿拍片去。」
清楚知道這麼一部以拍電影為主題的作品,一定會吸引人「對號入座」,猜想電影劇情中蘊含了多少他「夫子自道」的自傳色彩,奇士勞斯基就強調他是專業電影人,不像男主角是半路出家的業餘工作者,不過他也坦承一旦拍片就很難兼顧家人,所以只要不拍片的時候,他都會盡量和家人相聚,更用心來回報家人,但是他更強調和家人朝夕相處未必就是最能照顧家人的方式,人世間本來就不是一條簡單的公式就適用所有的人,《電影狂》中的菲力普因為自身的狂熱導致家庭破碎的煎熬,只是人生的一則取樣,感傷卻真實。
《電影狂》真正的趣味其實還是在於檢視了「出資人/創作者」的永恆矛盾,也點出了電影可以助人亦可能害人的一刃兩面殺傷力,例如菲力普公司的總經理就會一直提醒他「上廁所」的畫面不能用,「侏儒」的題材不要拍,甚至在因為區運會的新聞紀錄片惹來政府不悅干預後,他還得下令開除福利會主委做代罪羔羊…這些都是外力干預電影創作,《電影狂》沒有劍拔弩張的火爆爭執,但是潛在的陰影,卻像是無所不在的巨靈,一直盤據在菲力普的身後,那是經歷過極權統治時代的人才能心領神會的人生真相啊。
不過,《電影狂》的魅力則在於菲力普的覺醒,拿起了攝影機,他就像拿著火種的普羅米修斯,開啟了視野,開展了生命的能量,知道從無聊又無趣的宣傳短片進入到挖掘人生真實的紀實作品。畢竟,誠實才是藝術品超凡脫俗的根本關鍵,誠實就必定直視傷痛,誠實就無遮無掩,自然散發出迫人又人的力量,他的作品有了震撼力與殺傷力之後,卻也是他開始去思考人生責任的另一層議題了,所以,他最後妥協了,追回電影,不想把自己的成就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這樣的人生,當然是一種挫敗,偏偏,奇士勞斯基卻要菲力普把鏡頭對準自己,回想自己初為人父時的緊張生澀,回想起自己剛開始要拍片時最純潔、最簡單的心情,那才是電影最最原初的召喚,無需戴起「以藝術之名」、「以創作之名」等藝術家的光環大帽,回歸自己真正想要拍片的始意與初衷,那才是永恆的嚮往與歸宿,《電影狂》在這樣的鏡頭中畫下句點,其實是更貼近藝術創作本質的辯論主題的。
相較於奇士勞斯基後期作品的繁複沈重,《電影狂》的調性其實是既明白又輕快的,戲劇性和紀錄性情節交錯而生,又互相印証,前後照應,充份說明奇士勞斯基的大師潛能,早年作品即已華彩畢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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