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傳來消息,知名電影導演熊井啟(Kei Kumai),二十三日上午因為蜘蛛膜下出血,病逝東京醫院,享年七十六歲。
對於常跑國際影展的記者而言,熊井啟的名字也許不能列入大師之林,卻是歐洲影展上的得獎常客,例如1974年的《望鄉》就讓女主角田中絹代成為柏林影后;1986年的《海與毒藥》更在柏林影展獲頒評評審團大獎,1989年的《茶道大師千利休》也在威尼斯影展獲得了銀獅獎,2001年二月十五日,擔任柏林影展主席二十二年的主席德哈登在下台前夕,更特別頒發了柏林攝影機特別獎給熊井啟。
但是對於台灣愛看日本電影的影迷而言,最難忘的卻是他的《望鄉》。
1972 年日本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日本於是與中華民國斷交,台灣當局立刻宣布斷絕與日本經貿文化交流等報復手段,日本片因而就不能進口,八年之後的1980 年,新聞局為了擴大金馬獎的國際知名度,開始委請電影圖書館(現在更名為電影資料館)籌辦金馬獎外片觀摩展,大量引進知名國際電影大師的作品,其中,日片也搭了便車能夠以專案方式在影展中做特別放映,首波進口的《望鄉》、《砂之器》、《老師的成績單》和《203高地》都吸引了愛看日片的影迷大排長龍。
1984年,新聞局更首度開放日片來台做商業放映,打頭陣的作品就是熊井啟的《望鄉》,雖然沒有出現萬人空巷的盛況,卻也夠讓代理發行的中國育樂公司賺了一大票,也引發其他片商的眼紅,後來新聞局開放第二波日片配額進口時,採取公開標售的競標策略,奪標的中國育樂公司的標金高達二千萬台幣以上,可見日片當時火紅搶手的程度。
熊井啟編劇執導的《望鄉》,改編自山崎朋子的同名小說,描寫日本軍國勢力尚未發達前的年代,不少貧困女子為了減輕家人的負擔,賣身到南洋婆羅乃打工。田中絹代的飾演的日本女郎先在日本人經營的山打根妓院當雜工,後來則被強迫當娼。認命的她只祈求有一天賺夠了錢,便可以衣錦還鄉,不料回家後卻被兄長和家人嫌棄,只能重操舊業,後來卻一樣被媳婦嫌棄,她的悲情際遇直到栗原小卷飾演的記者採訪了她,才為世人熟知。電影的片名其實有強烈的嘲諷意味,流落海外的妓女一心一意望鄉想家,但因營生方式太卑賤,皮肉錢供養了家人,卻不被家人接納,甚至死後下葬,連墳墓只能背對日本,電影將那種潦倒天涯,不見容於天地的孽子心情,控訴得既委婉又悲壯,力道極強。
然而,我和熊井啟真正交會的場合卻一直要到1989年。
那一年,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入圍了威尼斯影展的競賽單元,已經做了五年電影記者的我終於要到國際影展前線做採訪了(以前的東京影展、亞太影展都是沒有競爭壓力的自由採訪,《悲情城市》卻是台灣電影的首次海外出征,當時的聯合、中時、民生和自立報系也都首度派出記者前往採訪)。行前,我花了許多時間泡在台北最前衛的LD映演場所「太陽系」,根據參賽片單做功課,凡是入圍影片的導演只要有舊作發行了LD,我都要一一看過,自以為做足了功課,屆時在記者會上才問得出重點,才不會只抄宣傳稿,而是能夠寫出不一樣的觀影心得,才問得出不一樣的問題,那一年熊井啟有新作《千利休.本覺坊遺書》參賽,囫圇吞棗似地找出他的得獎作《海與毒藥》,也是臨時抱佛腳的必要過程了。
但是看完了《海與毒藥》時,心情卻是沈重的,因為熊井啟在這部根據遠藤周作小說改編的電影中,以鮮明的影像重現了日本軍方以美軍戰俘作為人體解剖研究之用的淒厲史實,影片敘事語調雖然略顯低調,但是主題宏大,很能啟人深思,感覺上是很會選材,懂得用影象包裝的作品,是侯孝賢前進威尼斯的強勁對手之一。
所以,一旦到了威尼斯採訪時,我們對於熊井啟是抱著三分敵意的,甚至目擊了熊井啟帶著男主角三船敏郎和奧田瑛二出席影展記者時所受到的歡迎禮遇(歐美記者對於熊井啟和三船敏郎都很熟悉),相對之下,《悲情城市》的侯孝賢、吳念真等人,那時候還真得沒有啥國際知名度,相對之下,映後記者會也就顯得冷清,再加上《千利休.本覺坊遺書》探討的是日本幕府時代的豐臣秀吉與茶道大師千利休的情義矛盾故事,影像清冷,茶道美學也處理得比較空靈,且莫測高深,看完電影時沒有任何的感動,所以在《千利休.本覺坊遺書》的映後記者會上我沒有問問題,只做一個默默的觀察者,相信評審應該也不會對這部風格清冷的作品有太多的感動才是。
那一年的威尼斯影展評審團是由蘇聯導演Andrei Smirnov當評審長,大陸導演謝晉也是評審之一,最後結果是《悲情城市》金獅獎,《千利休.本覺坊遺書》銀獅獎,台灣記者全都為之瘋狂,每個人都要在一個晚上寫出上萬字的文稿,光是侯孝賢和、二二八和《悲情城市》就不知要寫多少字了,誰還有空理會熊井啟呢?我只記得後來在慶功宴上,熊井啟還跑來致意說侯導的作品很有詩意,他很敬佩,得失不縈懷,器度不凡,還真是風度翩翩的君子。
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熊井啟了,後來聽說他又繼續拍了《日本的黑夏:冤罪》、《天國情書》及根據黑澤明生前最後劇本改編的《大海的見証》等片,我也都是聞其名,未見其片,即使黑澤明的劇本中曾經寫下了諸如「人來了,人走了,大海漲潮了,帶走了所有,宛如它的亙古守候,只為此時的救贖…」的詩情語絲,我也無緣得見這些作品,或許都是受了那年威尼斯的毒害,讓我沒有太多的衝動要一一看完他的新作品了。
今天下午炎陽高照,外電卻傳出了熊井啟過世的消息,陽光曬得人直淌汗,也讓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一切恍如夢,謹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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