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氛圍是電影藝術最廣闊的想像空間。神秘,所有曖昧;因為曖昧,所以允許你各種解釋,允許你各取一瓢飲。
認識奇士勞斯基,對我而言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神秘機緣。
1988年,我在坎城影展看到了奇士勞斯基的《殺人短片》,看起來毫不相干的三條線,最後翻捲串成一條麻花繩,逼你深思人的命運與死刑的意義,那種感覺有如莊子所說的「庖丁解牛」,一種「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瀟灑自在。
那一年,我首次嘗到了戴耳機看電影的經驗,那是坎城影展的特別服務,聽不懂波蘭語,也看不懂法文字幕的人,可以透過同步翻譯的協助,選擇你能夠理解的語言(例如英文、德文或西班牙文)來了解劇情。譯者通常是根據銀幕字幕逐字逐句翻譯,有的則是參考對白本,影中人說什麼話,就翻譯出來,高手的秒差大約一兩秒,差的則要三五秒,難免會有障礙和干擾,但是總比鴨子聽雷好。
《殺人短片》的畫面是黃沈鬱暗的,走出戲院,你的心情也彷彿就被那悲慘的宿命色調,緊緊地罩靠著。
1989年,台灣電影《悲情城市》進軍威尼斯影展,侯孝賢每天都有接受不完的採訪,我們很少在旁釘著看著,我選擇了每晚都踩著腳踏車,在茫茫夜色中,穿梭在麗都島的燈影稀疏的街道上去趕奇士勞斯基的《十誡》十部大全集的放映,每天晚上看兩部,片長各一小時的系列電影,就是忙碌的採訪生涯中,最好的調劑了。
我不懂基督教聖經,也不是很能體會「一、除我之外不可崇拜其他的神。 二、不可雕刻任何天上、地下、水中 萬物的形象並跪拜這些偶像。 三、不可妄稱耶和華之名。 四、工作六天之後,要守安息日, 不可在安息日做任何事。 五、要孝敬父母。 六、不可殺人。 七、不可奸淫……」等傳統教義,在奇士勞斯基的轉換對位下,真正的意涵,但是至少你知道當你相信電視和電腦上的氣象報告,放心到河上溜冰,冰層卻會龜裂的明示……。
每一回,看完兩集的《十誡》短片,再踩著腳踏車在月色中回返旅館時,就會油生夜涼如水,心涼亦如水的輕歎,那是一種心情全都籠罩在電影氛圍下的一種感動。
那一年,《悲情城市》摘下了台灣電影的第一座國際影展獎座,侯孝賢和投資的製片人邱復生成為麗都島上最受媒體包圍追逐的寵兒,就在酒酣耳熱的慶功場合上,邱復生突然轉過身來,直接了當地問我:「你看到了什麼好片?」
有的記者跑國際影展,只跑台灣人的新聞,每天釘著台灣人的一舉一動,外語不好沒關係,國際影人不認識幾個沒關係,反正只為台灣媒體服務,只要守住台灣影人就好了。
那樣的採訪生活是我不能理解與接受的,好不容易來到國際賽會,我會盡力去看完所有的參賽片,明確知道大致的情勢與風向,研判可能有的給獎方向,1988年的坎城影展,我肯定《殺人短片》的藝術成就,但我更相信《比利小英雄》的史詩格局更討喜,更知道《分離的世界》批判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電影,擊中了電影人深以為傲的電影良心,於是在頒獎前夕,寫下了一篇文章傳回台北,準確地預告了這些作品應該勝出。
那一年,我第一次採訪坎城,從早上八點就開始看電影,一直看到晚上十二點,回到住處,再開始寫稿,第二天抽空傳回台北。那一年,我和邱復生同住一間公寓,他清楚知道我看片的熱情與品味,第二年,才會在威尼斯影展問我看到了什麼電影?
「奇士勞斯基的《十誡》!」我毫不猶疑地告訴他我的最愛,「可是不好做哦,藝術片!」邱復生笑了,他知道我在笑他只會花大錢買《第一滴血》、《第六感追緝令》、《割喉島》或《星際奇兵》這種煽情賣座大片,他點點頭,向秘書交代記下了《十誡》片名,就又轉身迎向其他賓客。
一年後,邱復生真的買下了《十誡》,引進了台灣。那是台灣第一次完整見到了奇士勞斯基的電影。真的不好做,票房平平,雖然看過的人都叫好,《十誡》成了知識界流傳的品味符號,在VCD的年代裡,邱復生就設計了一套木匣,把《十誡》全集做了精緻的禮盒包裝,可以收藏,可以送人,那是台灣早期人行銷藝術電影的罕見作法。
後來,《十誡》改發DVD,發行商卻已經只想便宜賣,一片69元到99元,加上後來另外春暉公司發行的《藍白紅三色系列》,奇士勞斯基就那樣靜靜躺在影碟店的片架上,等待著新世代的知音了。而我,有點閒錢,就會一套一套地買下來,送給愛文學的老師,送給愛電影的同學,送給品味相近的朋友,因為我一直沒有忘記,在坎城、在威尼斯,遇見奇士勞斯基的心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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