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說:「對男人而言,自然的正常狀態不是和平,而是戰爭!」
對我而言,杜琪峰的《黑社會》就是一部現代版的武俠電影,男人的厮殺因而成為常態,男人的戰爭就是高手過招,杜琪峰套用了三個武俠小說慣用的招式來讓這部黑幫電影更添古典趣味。
《黑社會》的起手式就是任達華飾演的阿樂與梁家輝飾演的大D在爭奪香港幫派「和勝聯」的扛把子,武俠小說中的武林盟主都是靠武術致勝的,勝者為王,和勝聯卻採數人頭的推舉民主方式,表面上不用動刀動槍,但是私底下的固椿買票,也是另外一種勢力競逐賽。
其次,選舉結果,大D不服,揚言誰取得最高權力象徵的「龍頭棍」,誰才是真正的扛把子,此情此景,活像是江湖上就要演出一場爭奪倚天劍和屠龍刀的腥風血雨。
第三式則是阿樂與大D同時派遣精銳到廣東要取龍頭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拚死接力,簡直就是武林大賽裡的高手過招。
但是,「扛把子」與「龍頭棍」的爭奪戰只是武俠舊瓶裝了新酒,杜琪峰這回真正要玩,而且繼續在玩的是他一直迷戀的空間與時間的拔河戰,他曾在《暗花》中設定殺手的任務需在午夜十二點前完成,《PTU》的林雪必需在天亮前找回他失落的那把槍,所有的時間參數營造了讓人窒息的時空壓力,面對著生死存亡,榮辱與共的臨界壓力,人性因而顯露了讓人膛目的嘴臉。
警方一直嚴密監控和勝聯的改選,得知大D不服要鬧事,警方就先下手為強,而一干黑道全都關進牢中。禁閉的空間中,只能下令,情況不明,既瞎且聾,完全揮灑不開的空間裡,兩位受困的黑道大哥自然反射出狂飆血性與理性算計的兩類人格特質。
和聯勝中的兩派人馬只有兩天的時間去競奪「龍頭棍」,為了要拱老大做當扛把子,拋頭顱拚生死的忠誠、愚勇與膽識就形成了那條粵港公路上護棍奪棍的三場比畫(廣東民宅、公路叢林、街頭硬尬)中,最精彩,也最扣人心弦的舞台。
一邊是困居牢房的精神遙控與權力豪賭,一邊則是癡愚魯猛的生死相搏,一緊一鬆的時間/空間拔河賽,一個明明看不見時鐘,卻有滴滴答答聲響在耳旁環繞的無形壓力,卻緊緊壓迫著他們肢體和眉頭,襯顯著他們的血泊和血性。林雪的食古不化、林家棟的冷血沈穩、張家輝的熱血直腸、古天樂的老練狠準,就像一串點燃的鞭炮,就那樣一氣呵成地熱力四射開來。
冷熱對比,一直是杜琪峰銀幕角色最鮮明的兩極對比,如果拿孔雀來比對梁家輝和任達華的演技,梁家輝絕對是驕傲的孔雀,所有的羽毛翎眼都要極其耀眼地展示出來;任達華雖沒有鮮豔的尾羽,卻一樣是孔雀。看得見的因而虎虎生威,讓人望而生畏,看不見的因而低潛內藏,讓人莫測高深。他們的性格其實正是傳統黑社會給凡夫俗子的雙重形像:一個是囂張跋扈的惡霸強權;一個則是陰柔虛假的詭詐離奇,強者可避,陰柔難防,一切就如任達華所形容的:「他不會讓你知道他在對付你,你還以為他在維護你。」
金馬獎評審看到了鮮豔、誇張的梁家輝,卻看不到暗潮洶湧的任達華,其實是相當明顯的美學失判,評審肯定了王天林的演技,他的大老本色確實老練自在,但是刻意去油的內斂表演,固然深得皮裡陽秋的陰森風味,反而讓他在喝茶票選及談判開戰的兩場關鍵時刻都少了推波助澖的臨門一腳力量,王天林都能入圍,任達華沒有道理被排斥,就像梁家輝若少了任達華,全戲就只剩陽剛鴨霸,而沒了陽柔綿纏的對照。
杜琪峰是創造空間氛圍的高手,任達華和梁家輝最後談判時刻,雙方人馬兩列車陣一路尾隨,劍拔弩張的氣息一觸即發,任達華要求梁家輝在紅綠燈前做決定:「要下車,還是繼續走!」有如時間與空間急轉直下絕對碰撞磨蹦的火花驚爆點;至於任達華要求護棍弟子叫他乾爹的現場交心表態戲,也同樣有著氣氛凝結到幾近冰點,卻讓人直冒汗的效果,場面調度的導戲功力確實一流。
然而,遷就現實,光源不夠講究,不時逆光拍攝,不時曝光過度的攝影質感,卻讓《黑社會》的畫面給人類似香港古惑仔電影的劣質感受,少了諸如《教父》和《無間道》刻意打造的史詩氛圍(其實這個問題在《暗花》和《鎗火》都多次發生);羅大佑創作的主題音樂確有鼓動血氣的效果,但是細聽旋律,卻與鳳飛飛成名歌曲《好好愛我》的前八小節音符幾近完全相似,那還是日本作曲家高中正義所譜寫的名曲,似曾相識的樂曲旋律總會讓人想起塵封往事,也間接損弱了電影極力追求的高度壓縮下的時空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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