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愛看電影的父親,沒有從來不干涉我看什麼電影的父親,我想我和電影的緣份可能不會結得這麼深。
從小在西門町長大,跟著母親到萬華去看台語電影,一知半解地看著陽明和金玫在床上披著床單,演出《乞丐與藝妲》的床戲,真正印像深刻的作品卻是七歲那年在美都麗戲院(今天的國賓戲院)看的《夜半歌聲》,看到趙雷飾演的歌劇演員宋丹萍被軍閥毀容的那張臉出現在大銀幕上時,「恐怖啊!恐怖!」嚇得只能躲在美都麗二樓的石牆底下,差點就真的屁滾尿流。
散戲回家,老爸不怕我做惡夢,家裡的唱機開始放著《夜半歌聲》的主題歌曲:
「空庭飛著流螢,高台走著狸鼪,
人兒伴著孤燈,梆兒敲著三更。
風淒淒,雨淋淋,
花亂落,葉飄零,
在這漫漫的黑夜裡,
誰同我等待著天明?誰同我等待著天明?
我形兒是鬼似的猙獰,
心兒是鐵似的堅貞。
我只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爭。」歌聲是男高音的歌聲,配樂則有淒涼的梆子敲著更板的孤單聲,初聽,就有風狂雨急的驚駭,可是聽著聽著就聽出了男兒悲憤的深情了。
少年的我,不識情滋味,可是跟著唱夜半歌聲,跟著第二段的歌詞吟誦,卻也就很快明白了人生可以用怎麼樣層層轉進的白話文來言情傳愛:
「啊!姑娘,只有你的眼,能看破我的平生;
只有你的心,能理解我的衷情。
你是天上的月,我是那月邊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樹,我是那樹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
不,姑娘,我願意永做墳墓裡的人,埋掉世上的浮名;
我願意學那刑餘的史臣,盡寫出人間的不平。
啊,姑娘啊,天昏昏,地冥冥,
用什麼來表我的憤怒?唯有那江潮的奔騰。
用什麼來慰你的寂寞?惟有這夜半歌聲,惟有這夜半歌聲。」
這首歌一直到了大學之後,才有機會得能在暗黑的校園裡唱給女同學聽,青春,就在那樣的男高音歌聲中留下了美麗的記憶。這則意外的插曲,恐怕也是當年聽著盛家倫的歌聲,想著自己青春心情的父親所始料未及的。
從《龍門客棧》到《第七號情報員》,從《金手指》到《荒野大鏢客》,從《迷魂記》到《西部開拓史》,從《西施》到《萬古流芳》,從《孤雛淚》到《山歌戀》,每一齣電影的首映會,都是牽著父親的手,擠著人潮進戲院的,很少問父親電影好不好看,只是瞎看,只是跟著起鬨,渾然不知那些電影的種籽,悄悄地會二十多半後開花。
小時候,家裡訂了「南國電影」,親友不時來家裡談著李麗華與嚴俊;張揚與葉楓的趣味瑣事,家裡的唱機從「我要飛上青天」、「斷腸紅」一直到「山歌戀」,幾乎是電影院演什麼,爸爸就會買唱片回家聽,他從來不炫耀自己是多忠實的影迷,卻讓他的孩子成天都可以浸泡在電影的美麗聲光之中。
大約就在九歲的時候吧,躺在床上的父親笑著對著我和姐姐問了一句影迷之間都難以免俗的問題:「你們覺得那位明星最漂亮啊?」老爸是尤敏,老姐是樂蒂,我支吾了半天,選了一個最冷門的答案:「于素秋!」
你如果聽過這個名字,如果你還知道于素秋是誰?你的年紀至少有四十了吧。
迷戀于素秋,的確是個很另類的選擇。她從來不是豔星,也不像劉亮華那樣曾經在武俠電影中驚鴻一露,讓少男的心呯呯跳,但她卻是少年的我最崇拜的女俠啊!
于素秋是粵語電影中的著名武俠片明星,她的父親是成龍、洪金寶、元彪等七小福的師父于占元,從小就練有一身好本事,她主演的《如來神掌》、《仙鶴神針》等片我都是從美都麗一路追到紅樓戲院,百看不厭的武俠經典,當年,她與曹達華總是吃盡苦頭的正派俠客,一定要在石堅的迫害下,慢慢旋乾轉坤。小小心靈的我,不以美貌論英雌,只以武術論美醜,除了于素秋,我沒有其他人選。
我的答案讓老爸和老姐都嚇了一跳,大家都笑了起來,讓我猛然承受了巨大的異樣壓力,他們選的都是大家公認的絕色美女,我獨獨挑中了實在貌不驚人的武俠女星,那是一種什麼樣的選美眼光啊!?老爸大概感受到我「獨具隻眼」的選美創傷,拍拍我的肩,算是替我打氣吧!以後,每回紅樓戲院再推出《如來神掌》的續集電影時,他總是給了我十元,要我帶著弟弟去看片,我想,他從來不曾喜歡過于素秋,卻不反對我繼續崇拜于素秋。
我的童年觀影歲月,就是這麼自由自在渡過了,今天是父親離開人間六周年的日子,一柱香,一縷情思,憶念著父親,感念著那回難忘的父子選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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