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要在台北光點舉辦的「聲影紀事」影展中,邵氏公司特別提供了由李翰祥執導,林青霞和張艾嘉執導的《金玉良緣紅樓夢》,日前,趁著張艾嘉返台探親的時候,請她追憶了當年拍攝這部音樂電影的幕前幕後點點滴滴。
張艾嘉受訪時連聲說美好的往日時光歷歷如現,她更語重心長地說:「我好懷念拍攝這種古裝電影的時光,現在恐怕沒有導演有這種訓練,有這種能耐,能夠再嘗試這類古裝電影了!」以下就是訪談紀要。(本文只是部份摘錄,全文要請大家屆時參考影展特刊)
問:當初你是怎麼接演《金玉良緣紅樓夢》的?
答:做一位演員能夠和李翰祥這麼知名的大導演合作是我莫大的夢想,當時我人正香港,演出朱牧導演執導的《姑爺仔》,朱牧就常帶我們這些年輕人到李導演家裡去吃飯聊天,李導演開始有了印象,一聽到李導演要拍《金玉良緣紅樓夢》大家都很興奮,但是我自覺並不適合演古裝戲,不敢期待李導演會相中我來演《紅樓夢》,有一天,朱牧告訴我說:「李導演可能要找你和林青霞演《紅樓夢》。」更是不敢置信,當時的第一個直覺就是我反串演賈寶玉,青霞飾演林黛玉,因為林青霞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天生的林黛玉嘛!
剛開始,李導演沒有明說我到底演誰,只是理所當然地想我要演賈,直到有一天李導演送我到機場去時告訴我說:「艾嘉,我已經決定你來演林黛玉,青霞來演賈寶玉。」我一聽就傻了,頓時就想哭了,我立刻跟導演說:「導演,不行啦,我不想演林黛玉,我不像嘛!」李導演就反問我說:「誰說你不像林黛玉?你知道林黛玉長成什麼樣子嗎?誰說林青霞就比你長得像林黛玉?」一聽導演這麼說,我頓時也答不上話來,李導演緊接著就說:「你如果是個演員,就應該去接各種最有挑戰性的角色,而且你應該聽導演的,導演覺得你合適,你就會適合的。」
聽完這番話之後,我一直掙扎思量,還是覺得很擔心,很怕自已無法勝任,更怕更在乎別人的冷言冷語,深怕別人一聽到我演林黛玉就會大聲叫嚷說:「她怎麼可以演林黛玉?怎麼可能?不像嘛!」加上,古典美人樂蒂早就在袁秋楓導演的《紅樓夢》裡演過林黛玉了,大家都有先入為主的印像,我不知要比其他人多花上好幾倍的力氣才能消除他人心中的問號,扳回大家的既定印像,於是就一度對導演回話說:「我真的不想演。」
問:你為什麼覺得自己反串演起賈寶玉比較合適呢?
答:我個性比較爽朗直接嘛,當時很多人就說真的害怕張艾嘉唱呀唱的就拿起吉他唱起西洋歌,別人看我不起,我自己也很緊張,因為我從小唸的是美國學校,接受西洋教育,加上我的嘴吧又大,根本不符合櫻桃小嘴的傳統形象,完全不是那種秀外慧中的古典秀氣女孩,對自己完全沒有信心,李導演就一再安慰我,其實沒有人看過林黛玉,每個人都只是心中各有一個想像中的林黛玉形象罷了。
為了讓我安心,李導演就拿了1958年所拍的黑白版越劇《紅樓夢》拷貝給我們看,這齣戲是由知名演員徐玉蘭飾賈寶玉、王文娟飾林黛玉,她們都不是容貌見長的英俊、可愛、瀟灑演員,卻是出名的反串演員,可是他們的表演功\力卻是頂尖的,乍看之下,你或許\會問說怎麼賈寶玉或林黛玉長這副模樣,可是只要一上戲,開始表演了,就會讓你覺得她就是了。他的表演就是有絕對的自信,看完電影之後我也有了點信心,希望能讓人家感動,而非去計較張艾嘉到底長得像不像,加上自己心裡又捨不得放棄和李翰祥導演合作的機會,不想錯失良機,七上八下之後,最後還是決心接受挑戰。沒想到接著噩夢就來了。
問:所謂的噩夢就是要做很多功\課,準備去演古人了吧?
答:是啊,我們當代演員多數都欠缺古裝戲需要的身段訓練,也無法想像要唱還要演的表演方式。一般演員演起時裝戲光是走路都會讓人覺得奇怪,怎麼樣走才會顯得秀氣就是門學問。一開始我就得去學走小碎步,那種走法就是腳尖跟著腳跟走,古人的動作不大,講究細緻優雅,手、眼、身、法、步無一不要講究,加上還是黃梅調歌唱片,所有的動作都要配合音樂節拍。
問:戲都接了,你怎麼進入林黛玉的角色情境中呢?
答:《紅樓夢》是古典名著,但是書中到底講了什麼?坦白說不是很清楚,於是就找了各種版本的《紅樓夢》來看,我唸的是洋學校,中文基礎不好,文言文看不太懂,只能找白話的,而且是越白話越好,最後乾脆連漫畫書和卡通版都翻來看了。
看了書以後,問題更大了。因為我發覺自己非常不喜歡林黛玉這個人,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她算是那個女人不太唸書的年代裡,自識比較高,要求比較多的才女,對於生活很多細節都會在意挑剔,都過不去,完全都不像我,兩個人個性相差十萬八千里,當時就想,完了,我怎麼可能演得好一個我這麼討厭的人呢?至少,我以前演過的角色都是和自己比較認同與接近的角色嘛,我要怎麼來同情她?來了解她呢?為什麼她會是這樣的個性呢?
最可笑的就是拍戲現場,我整個人變得非常的不快樂,休息時候,別人可以說說笑笑,我還是要維持林黛玉那種自卑自傲的心情,把自己悶在那種情境裡,甚至還把別人嬉嬉哈哈地笑鬧聲想像成是在說我閒話,非常的不快樂!
當時,李導演還要我去學寫書法,我整整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得空就靜下心來寫書法,讓自己進入一個和自己距離相當遙遠的古典年代中。
問:《金玉良緣紅樓夢》是你首次嘗試古裝戲,是新鮮?折磨?還是挑戰?
答:其實,穿上古裝演戲就很興奮,因為邵氏的服裝和梳妝師傅小青哥和彭姑都是古裝電影的大將,彭姑梳起頭來最多不超過十根夾子,髮型就搞定了,技術純熟得很,不像如今要百根才夠。演古裝戲,最痛苦的就是還要吊眉,古書中的古典美女講究的是丹鳳眼,眼臉一定要往上揚,現代人多數都是雙眼皮,就非得加工處理不可,吊眉就是用垂紗就把頭皮往上扯,從吊眉那一刻開始,臉皮整個往上拉,眼型才出得來,但是視線就模糊,就好像吊死鬼一樣,一天下來,頭皮扯得讓人頭疼,收工放下來垂絲時,臉才會碰然一下鬆下來恢復原貌。
當時化的妝都很濃,但是我這個人很不適宜化濃妝,不像飾演王熙鳳的胡錦那樣,妝一好,人就像極了。我心裡一直很害怕,覺得鏡子裡面的那個人根本不像自己,好像是另一個人。古裝戲總是要穿好層衫,裡頭還要加領子,像旗袍領那樣,我的脖子短,一穿上去,脖子就嫌短了,不像青霞脖子長又高,穿起夾領,脖子還是挺,演起戲來一點不礙事,邊演邊撤後,就乾脆不用夾領。
另外,我的造型一開始在髮飾旁紮了很多小辮子,但是李導演嫌我紮了那麼小辮子細細碎碎不好看,慢慢就要梳妝師拿掉了,等到演到「葬花」戲時,一張臉就樸素乾淨得多了。
如今回想起來,滿好玩的,當時拍片就學到了許\多非常重要的細節東西,那是後來的時裝戲裡所完全無法體會的工程了。但是胡導演就反對這種髮型,他認為古人的髮都是挽上了。
問:最難忘的戲是什麼?
答:有三場戲最難忘。
第一場戲是「葬花」,首先是我很喜歡「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歌,真的美麗又動聽。其次是花園裡所有的木牌上的字都是我自己寫的,因為李導演看到我練字練得還不錯,就要我來自己寫,我就在攝影棚裡一個木牌一個木牌寫,讓自己的心情好像就直接進入了這個角色和環境中。好笑的是,電影中你們看到都是我揹著大著花鋤在花園裡面很優雅地在吟唱演戲,你知道那根鋤頭到底有多重嗎?那不是假鋤頭,那都是真的,一天演下來,肩膀都快斷了。
第二三場戲其實是相連的,先是林黛玉聽到賈寶玉要結婚的「乍聞消息」,接下來就是跑到賈寶玉的床前去「問心」,問他說:「你的心到那裡去了?」
當初我在看王文娟演出這場「乍聞消息」時,就對她的演技佩服得不得了,她詮釋的林黛玉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時就好像天打雷劈一樣,整個人都傻了,恍恍惚惚地,全身鬆軟,整個人就像樹葉一樣四處飄搖,就像就快要昏倒了,但又掙扎地往前走去,整個身段就像舞蹈一樣,半舞蹈半走路,要有幾十年的功\力才能做得好,導演就要我演出這種昏昏沈沈的跌跌撞撞感覺,但是我演完戲時,就覺得自己好像是喝醉酒了一樣,害怕到根本都不敢看了。
接下來就是到賈寶玉的床前去「問心」。當時,我已經進入一種狀況,就是把林青霞當成自己心愛的男孩子一樣,兩個人的感情到了攤牌階段就變得癡癡呆呆了,李導演要求我要先笑,再慢慢變成哭,然後再笑,再整個人往外衝,這場戲我一個take就OK了,因為我自己已經很進入狀況了,可是我衝出鏡頭後,還不能停,一股勁地往外衝,衝到棚外去大哭一場,等到哭完了,才回到片場,只見李導演就笑著招手要我去看現場monitor,看看自己的演出,他就說這場戲不錯,可以給我個奧斯卡獎!我這一生的唯一一座奧斯卡獎就是李導演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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