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點燃生命之海》,有嚴肅的生命議題,對於愛情,也有非常辛辣的討論。
如果身體不殘,豪爽健談的勒蒙可能是位雲遊四海的萬人迷,全身癱瘓後,他的樂觀開朗,同樣顛倒眾生,他的親人只能消遣她說:「一天到晚都有女人來探望你,好像你有三宮六院似的。」
是的,皇帝就算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就算夜夜春宵,他也未必知道愛情是什麼滋味,因為那些多數都是權力和富貴的交換。
勒蒙其實心細如髮,又超級敏感,對人心人性本質都有透徹洞見,所以才能豪爽健談,而且一針見血,讓人難忘,例如他就曾經問說:「三呎是多遠?對任何人來說都不遠,但對我而言,那三呎的距離,讓我搆不著你,碰觸不到你,我永遠走不完……」用中國人聽得懂的語言來解釋,這就叫做「咫尺天涯」,那種無力感,那種無奈,讓他只能靠著幻想過日子,旁人問他說:「勒蒙,為何你笑口常開?」他的回答,既無奈又酸痛:「當你逃避不了,又要完全倚賴別人的時候,你就能學會帶著微笑哭泣。」面對哭笑不得、任人擺布的人生,在苦中作樂的人生裡強顏歡笑,所以他才會想要決定自己的下一步,有尊嚴地選擇安樂死。
然而,他的殘缺和求死的心,卻成為女人投射愛情的焦點。
一路像照顧兒子照顧他的大嫂,從他身上看到母愛親情的光輝,那是說來容易做來卻極艱辛的偉大的情操;同病相憐的病患,從他的苦痛中找到拚戰下去的意志;聽說他殘而不廢的仰慕著,幾乎都會被他那雙迷人的眼睛所蠱惑,認為“眼神裡充滿了生命力”怎麼會想死?他的存在,他的不屈靈魂,給了許多在生活裡飽受挫敗的凡夫俗子一種比他更幸運的僥倖感,因而激生了更多活下去的力量。
於是有人要來噓寒問暖,於是有人要來替他打氣,告訴他人生在世難免會遇到問題,千萬不能以死亡做為逃避的手段,千方百計要給他活下去的理由;甚至有人日久生情,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他,但是勒蒙一定告訴對方:「回家去吧、好好過你的生活,忘了我!」他不是不愛對方,也不是他還有沒有愛人的意願,問題的重點是他的身心狀態讓他根本不能愛人。
愛情到底是什麼?柏拉圖式的愛情當然是跳脫塵俗的美麗境界,但是愛情還有一定程度的欲念蠢動。不能擁抱,感受不到溫度、熱力,握著手也沒有任何感覺的人,只能從目光、鼻息和意念去感受愛意的人生,你可以大聲地喊著說:「誰說 四肢癱瘓的病患不應該愛人?人生還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做愛啊!」
我們常常忘記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基本人性,如果一無所知,就無從比較,就能夠視殘缺不足為理所當然,就能夠當井底之蛙,享受局限的人生;一旦曾經五湖四海遨遊,卻限定他只能一輩子溪邊垂釣,他會多鬱悶?
勒蒙曾經愛過,他曾經活潑亂蹦過,他最深刻的幾句對白就是人躺在病床上時,常要家人打開窗戶,因為這樣他才可以在真的在微風吹來的時刻,聞到海的味道,因為窗戶打開,感覺就像站在海邊,因為「嗅覺可能是給我最多激動的感覺和遐想」,他只有呼吸到心愛女心的味道時,肉身才可以移動,才可以下床,飛到她的身邊,「然後…走近你,做出我經常想做的事,然後…你的味道會強烈得令我暈眩,我感覺得到你的心跳,然後我感覺得到你的雙手……再來我就想像不下去了……」再想像下去,其實就是對他更大的折磨,因為他會因為自己的無能更加自責。
愛情是一股自私的衝動,是強烈的佔有欲望,然而愛情也是對等的,單相思的愛情或許偉大,卻未必猛烈;死去活來的愛情或許驚天動地,卻未必持久;愛情的面向太寬廣,很難用一句話寫下面面俱到的定義。
愛情讓我們酣暢難忘,主要的關鍵在於相愛時,對方的高度配合及熱情的回應,自我的意志和欲念從中得到高度的伸張與滿足,然而,焦燥的「性無能」,卻也會因而讓你「愛無能」,我不是在歌頌禮讚肉體欲望,我想說的是:柏拉圖的清風明月只是一款人間風景,酒神戴奧尼塞斯的狂歡做樂,更不是一般人可以時時承受得起的。
《點燃生命之海》把愛情放在一個只能精神想像,不可能肉體交歡的秤座上去磅量,透過殘缺和無能,讓我們去秤量自己的愛情砝碼到底有多重。《點燃生命之海》是一部用心看完之後,還必定會用腦去思量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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