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歲末於紐約因病辭世的女作家蘇珊.桑塔格生前有一篇文章《論攝影》,強調:「攝影是某種殺戮、掠奪,與現代世界與現實、歷史、時間的掙扎。」
電影可以是娛樂,也可以是文化,不一定要拿蘇珊.桑塔格這位大人物,這麼響亮的名號,這麼嚴肅的理論來壓榨、唬弄觀眾,但是有的電影如果能夠用上她的這句名言來解讀,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意境。
執導過「紅色警戒」的美國導演泰倫斯.馬立克曾經拍過一部經典的美國西部開拓電影「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勞資對立的矛盾和愛情是全片的結構,電影一開場時就在莫瑞康尼的鋼琴樂聲中,讓我們連續看到出自攝影名家Lewis Hine的手筆的24張照片,這個手法不在追思懷舊,而是要透過辛酸的童工照片呈現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個時代的城市景觀的窮苦和荒涼,從照片裡工人們的僵直身軀和泠漠的眼神,我們看到的不只是生命中的瞬間顯影,還有感性的傷逝,當然也是那個痛苦已經遙遠、辛酸早已被人淡忘的年代中,僅存的記憶。
攝影家們相信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歷史和記憶都已經決定了,電影中的攝影圖案基本上也都呼應著此一主題。
電影中一旦利用到攝影師所拍的照片,基本上有三種方式與面貌:首先,意謂著性格與威權,就像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洩(Blown up)」一樣,攝影師男主角平常就拿著象徵男性威權和生殖力的攝影鏡頭,壓迫女體,取鏡自娛兼營生,甚至他還從照片中查覺一起草叢中的謀殺案;其次,則是歷史証物,「日落大道」、「唐人街」和「西洋鏡」裡的老照片,都是主角在往日時光的血淚証據;第三,則是諸如「薩爾瓦多」和「生活的甜蜜」之類的電影,以攝影師的冒險、浪漫與敗德來建構電影的趣味。
「畢業生」導演麥可.尼柯斯2004年的最新作品「偷情(Closer)」則是揉合了上述三種方式做出更巧妙的新組合。電影中,訃聞作家裘德.洛在倫敦街頭靠著眉目傳情,勾引了美國女郎娜坦莉.波曼,進一步把娜塔莉的傳奇故事寫成了小說「水族館」,既然要出書,就要拍照做宣傳。結果,就在攝影棚裡,他的電眼又勾向了攝影師茱莉亞.羅勃茲。
茱莉亞很用功,拍照前就先讀了小說,閒談中才能掌握作者神韻,拍出符合她專業水準的照片,她先譏笑裘德出賣女友的故事,是「強佔(taken)」行為,裘德的回應卻是「借用(borrow)」,雙方很中產階級地做了次智慧交鋒;接下來,裘德知道她要開攝影展,於是反譏她「強佔」別人的影像,做為牟取聲名的跳板,茱莉亞立刻也回應她只是「借用」,唇槍舌劍的結果,兩人各有勝負,打成平手,卻也因此天雷勾動地火……
這場「寫作」vs.「攝影」的文化創作觀念大拔河,堪稱是近年來好萊塢羅曼史電影最富哲理的一場大辯論,從自傳到小說,從攝影到寫真,那一種創作不是「強佔」與「借用」的辯証?借用現成肉身,寫好別人(或自己)的故事,跟拍下別人的照片,以見証自己在場的歷史時代意義,其實是沒有太大的不同,都是一種掠奪式地創作。
但是,「偷情」是一部非常殘忍的愛情電影,毫不保留地要揭發世間男女的虛情假意,裘德已有女友,茱莉亞已經結婚,道德和理智上,他們都不應越軌,但是 愛情從來不講道理,就在情欲大火即將蔓延的緊急當頭,茱莉亞踩了剎車,裘德打死不肯,此時,娜塔莉波曼也來到攝影棚裡,察覺了裘德的不忠,卻硬要茱莉亞替她拍照,而且就在鏡頭前拆穿茱莉亞的謊言,茱莉亞喃喃地說:「我不是賊(片商翻成「第三者」,各有巧妙)!」但是攝影師的專業不就是在不知不覺中偷下天使/魔鬼或時代/命運的面孔嗎?而且更不可思議地是,就在她備受情敵指摘,就在娜塔莉淚眼回眸的剎那,她竟然還能非常專業,也非常泠血地拍下了她淚滴腮幫的哀怨神情,這張照片甚至最後還成為攝影展上最受歡迎,也最獲討論的作品。
攝影是這齣二男二女四角戀故事的緣起動力,也是見証主角心情、個性的重要媒介,只可惜,「偷情」有了非常大膽又富創意的開場設計,但是陷進「I bruise you, you bruise me , we were bruised too easily」的情愛拔河爭奪戰後,攝影或照片就棄甲曳兵,不再有半點功能了,最後的茱莉亞如果不再是那樣一位甘於同床異夢的愛情奴隸,能夠回到自己最最專業的攝影世界裡,也許這齣雙生雙旦互飆演技的精神電影的格局就會更大更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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