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替徐克監製,程小東執導的「倩女幽魂」所寫下的配樂鬼氣十足,又有振盪劇情的功力,另外,「道道道」與「黎明不要來」兩首主題歌曲,風格截然不同,一個粗獷豪邁,一個浪漫深情,為這部聊齋電影填充進不少現代新意,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同的音樂想法?
答:「倩女幽魂」本來不是找我配樂的。
但我很喜歡李翰祥先生的舊作,「聊齋」是九歲就看的小說,極愛蒲松齡筆下氣氛。所以一知道徐克兄監製此戲,就毛遂自荐。
我這人,臉皮厚:有喜歡做的工作,往往不避尷尬,主動爭取。香港影壇不拍「鬼片」已久,忽然來一部,令我配樂癮大發,渾身發癢,因為鬼域聲音,自由度高,什麼現代音程與和弦,都可以試。而且那時電子合成器(synthesizer)面世不久,有此電子組合樂器,一切詭異音樂,手到擒來,於是就纏著老徐問:「能讓我配『倩女幽魂』嗎?」
徐克卻搖頭擺手,一臉難色。
原來執導的程小東兄另有班底,一早就找了慣常合作的人。
我只好把滿口涎沫吞回肚裡。
但依然死心不息,以後,一見克兄,就打聽:「『倩女』拍好了嗎?配好樂了?」
哈哈!想不到。老天不負有心人!
忽然,答應配樂的同業有事:不做了。
老徐就告訴小東兄:「快找黃老霑!」於是,馬上接手。
主題曲是在康城(即法國坎城)寫的。
我常去法國,卻從未到過康城。那年,徐克夫婦、黃百鳴、泰迪羅賓等都去,我就跟隨驥尾湊趣到影展觀光。裸胸沙灘和法國美食令我樂思充沛,一夜已經寫好了主旋律。
回港飛機上,徐克說午馬有場林中舞劍,約一分鐘,可以有插曲,我們邊談邊喝,薰薰然就寫好了「道道道」,曲詞全起貨。
不過,戲裡面的「道道道」有個觀眾看不出來的大毛病:完全不對嘴!
因為拍戲時,現場播出音樂帶,武師替身代午馬舞劍時,邊舞邊對嘴型,但攝影機卻用快格拍,當然半個字都對不上,可是觀眾沒有察覺,午夜場一曲告終,掌聲震院。
歌本來想找林子祥唱的,但他人不在港。
第二人選是樊少皇的爸爸樊梅生兄。我們在六十年代初期,常常一作幕後男聲合唱,所以我知樊兄嗓子會合適。但樊兄腳疾,到了北京就醫,要一個月後才回。等不及,只好捉了媒婆上轎。這就是為什麼黃霑唱起歌來的原因。
唱歌我歌齡不淺,六十年代「邵氏」、「電懋」的黃梅調戲,全有在下的合唱歌聲,(連「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內),不過不能獨唱,除非用力壓粗嗓門,學美國爵士小號大師路易岩士唐(即路易阿姆斯壯LOUIS ARMSTRONG)的方法,否則不堪入耳。
至於「黎明不要來」,故事笑死人。
歌是最後才說要加的,已經來不及寫了。但我有舊作,是嘉禾時裝片「先生貴姓」寫好了沒用上的東西,這部戲是應召女郎電影,我寫的劇本,女主角是曾慶瑜,劇中人最怕黑夜,因為一入夜就要讓狗男人蹂躪,所以常常徹底不睡,等待黎明。後來愛上了男主角,燈塔前在開蓬車上抵死纏綿,就唯恐黑夜過短,希望晨光不現了。
這場戲我寫了歌,沒有用上。
我覺得可以用在聶小倩和甯采臣的LOVE SCENE裡。
徐兄在電話上聽到我哼了旋律,就說可用。
我把原來歌詞改了幾個字,已經全無破綻。
旋律中段首句,我用了個降E音,正是小時候吹口琴英國怨曲BLUES常用的BLUE NOTE,居然甚有新鮮感,很得行家謬讚。
葉倩文的演譯極佳,這歌受歡迎,她功勞大。
問:這些知名電影中,幾乎無片不歌,你也因而寫下無數知名歌曲,電影中真的有必要加進這麼多的歌曲嗎?
答:東方電影多插曲,不獨國片唯然,日本電影和印度電影都歌聲不少,觀眾也接受。
也不能一概而論優劣,要看用得好不好。
其實,歐美電影也多歌,不過多用作過場背景音樂。
問:很多人說電影是配樂,配襯即好,但是武俠電影中的配樂卻如揮之不去的鬼魅,四處出沒,有時很動人,有時卻嫌干擾,你的想法呢?
答:音樂過多,是中國武俠電影通病,但這是大部分導演的要求。我常常和他們吵得不歡而散。但因為他們是最後決定者,所以我的意見極少受採納。
這也是我近年不肯再配電影音樂的原因之一。合作的隊伍,口味無法統一,還是不合作為妙,省得友誼受損。
問:你如何品評中外電影配樂作曲家?「臥虎藏龍」的譚盾雖然得了奧斯卡獎,但是臧否不一,你覺得呢?
答:譚盾我是佩服的,周文中教授的大弟子,強將手下,自無弱兵,但他配電影音樂,功夫不算頂級。「臥虎藏龍」也不算太好。
世界大師如艾默柏恩斯坦(ELMER BERNSTEIN),墨希斯賈赫 (MAURICE JARRE), 法蘭西斯雷(FRANCIS LAI)等等,我都十分敬仰。傑利勾史密斯(JERRY GOLDSMITH), 米榭李格蘭(MICHELE LEGRAND)和武滿徹諸賢也精彩。
新人我喜歡漢斯季默(HANS ZIMMER),他的「黑雨」好極!
北京的趙季平也很好!和張藝謀兄配搭得很合拍。他用音樂,適可而止,尤其難得。
問:長期合作的工作夥伴中,是不是經常有不同意見?你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答:我和徐克兄合作得最慘烈,吵得最兇。
我的好歌全是他逼出來的,令我心存感激。但很多時,我氣得想殺他。
為了不令施南生(徐克的妻子)變寡婦,只好不合作,單做朋友,吃喝玩樂,言不及義算了。
問:總有合作得比較偷快的對象吧?顧嘉煇先生和你合作的作品極多,從「楚留香」到「真情」,不論是古裝俠義,或是家庭倫理題截,都是膾炙人口,傳唱不歇的通俗音樂力作,你們合作三十三後也曾在九八年在香港紅館舉行了煇黃真友情音樂會,連唱八場,轟動一時,你們是怎麼合作的呢?先有曲?還是先有詞?
答:和我合作得極好的是大作曲家顧嘉煇,非常合拍,得遇輝兄,是我之幸。
我們合作了幾十年,半句嘴也沒吵過,但清心直說,有屁便放,從不婉轉,但也絕不惱對方。
他寫好旋律,簡譜送過來,我一看就知他心意,半句話也不必多問,完全心有靈犀。
我們可以聯句。聯段。他寫A,我寫B,一合起來,如出一人之手(像「秦俑」的「焚心以火」)。
一般說來,是他先寫旋律,我按譜填詞。
平日絕少見面,電話和傳真機上做妥全部工作。
歌和詞,哥兒倆一向直言論相,坦誠說出心底意見,而且多數為對方採納,工作過程十分愉快順暢。私交也極好。
問:資料上記載你是一九六三年畢業於香港大學中文系,之後再修讀粵劇史及粵劇音樂,一九八三年取得港大哲學碩士學位,後來又到港大亞洲研究中心社會學系攻讀博士課程,研究普及文化,細讀你的歌詞創作,時而古典,時而現代,時而文雅,時而狂放,格式更是千變萬化,感覺上像宋詞般自由灑脫,你是怎麼紮下這樣文學基礎?
答:我自己是唸中國文學的,唐詩宋詞元曲,略識之無,因此時常用了前賢詞意和詞彙而不自覺。
本來我主張流行歌詞應該盡量貼近口語,但聽眾似乎不太接受。過去,我做了不少失敗的實驗,始終無存進,終於才放棄了。現在文白由之,不管口語不口語了。
而因為是廣告人,又在大眾傳媒打滾多年,所以喜歡群眾語言,從來未避俚俗,覺得活生生的日常用語,最有生命力。
問:香港媒體訪問你時說和你談話有如閱讀百科全書,博學多聞,反應敏捷,是一般人對你的評語,你平日愛看什麼書?文風多變,文白夾雜的自由自在似乎已是你的特色了?
答:平日我閱讀興趣甚廣泛,看得下就看,洋中同等,古今不分。
最愛李敖。白先勇,金庸,胡適,李白。
也蠻喜歡龍應台。
受不了余秋雨!甚酸迂,令人胃作反。
英國人我喜歡亨利米勒和海明威。
最近看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
至於不守成規,那是創作基本要求了,也沒什麼。而寫得多,寫得久,不免自成風格。
問:你寫歌無數,精通流行市場脈動,你和歌手的配合情況如何呢?面對商業行銷的市場生態,你有主自權嗎?
答:和歌手合作,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往往是商業關係多於藝術要求,流行音樂始終是商品。
但這方面,我算是很幸運的。此地的歌手大多合作過,因此銅臭之餘,也有藝術上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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