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中奇緣‧續 】 莫循‧相生蠱 下卷
入夜，寧悅佇立門外，屋內一片寂靜，眾人全已散去，水亮眼瞳望著，窗上投射出的身影，卻遲遲不敢走近。
「進來吧。」
寧悅一愣，隨後舉步，兩手推開門扉：「…九爺。」
「妳是誰？」
「…我是小悅，寧悅。」
「小悅，我再問一次，妳究竟是誰？」莫循眉頭緊蹙，顯然不滿意這個答覆：「茶隼，極其難馴養，即便是昔日強悍羯族，也只得兩只，可妳一聲哨，何以得喚來成群茶隼？妳若是大漠人，為何能說一口流利漢話？妳若是南朝人，為何對大漠各族，如此瞭若指掌？」
「…阿爹是南朝人，曾經是南朝宮中御醫，一身醫術，是阿爹所傳。娘親是大漠人，在我年幼時，便時常向我提起，不少大漠之事，因此，大漠各族，於我並不陌生。」提及雙親，寧悅神色黯然，深受爹娘疼愛的天倫之樂，僅只到她七歲。「…茶隼，不過是昔日，曾醫治過幾次，今日聞哨前來，僅是報恩，並非我所馴養。」
「妳可還有事相瞞？」
寧悅自袖裡，拿出忘憂散，將它擱在了桌案。
「…九爺失去記憶，是忘憂散之故，是我不忍，九爺深受往日記憶折磨之苦，故而向九爺下了藥。」寧悅走向莫循，在他身前跪下身道：「七歲時，雙親死於瘟疫，寧悅亦不幸染上，當日，若非承蒙九爺相救，寧悅必無法苟活至今，是寧悅對不住九爺。」
寧悅俯身，向莫循連嗑三個響頭。「小悅已無顏面，相伴九爺左右，還請九爺保重身子。」末了，她站起身，飛快離去，身影瞬間消逝於月色裡。
「小悅！」莫循追去，卻已看不見寧悅身影。
俊臉頓時啞然失笑，全身無力抵在門扉。
他早已恢復記憶，不明說，是因行醫的日子，一直是他所想。他不怪小悅，向他下了忘憂散，若不是忘憂散，他此刻，怕是還在黯然神傷。
…對寧悅，他有許多想不明白之處，心裡始終想尋個機會，好向她問個明白，卻不料此舉，硬是逼走了她。
…上天可曾真的憐愛過他？為何給了他，另一個小悅，卻又要讓小悅，離他而去？
石舫家業，遇上困難，幾名掌事，派了不少人前往大漠，欲找九爺重回石舫。如今發現他蹤影，更是連日登門，苦苦哀求，逼的莫循只得同意，暫回建安，解決石舫當下危機。
建安‧石舫
大事談妥，各方掌事們散去，莫循留下幾名得力助手。「我要你們用盡一切手段，派人去大漠，尋找小悅。」
眾人接令，一時愣在原地，…九爺這會要找的，可是莘月姑娘？數月前，衛將軍病逝，莘月姑娘哀莫大於心死，以身殉情，如此真情，傳遍整個南朝，現如今，九爺要見莘月姑娘，這讓他們該上哪找去？人人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讓你們找的是寧悅。」
「是，九爺。」
下人們散去，獨留莫循一人在房裡，他抬頭望著，窗外漫天飛雪，不禁低笑。
重回建安，心境，卻已大不相同，從前，他掛念小月，現下心裡，卻惦記著，另一個小悅。
她有一雙水靈大眼，卻不時在眉眼間，露出哀愁。腦子有幾分聰慧，卻沒有小月的謀略周全。性子偶爾也像小月，一樣的貪玩嗜吃，但若是遇上，欺辱弱者的惡人，便會悄然出手懲治。
她像小月，卻不是小月，他心裡是明白的，不曾混淆過。
吹了一晚寒風，莫循病了，這一病，就是一連病臥床榻多日，俊俏面頰削瘦，看上去，模樣憔悴不少。
入夜，石舫屋簷上，一抹鬼祟身影，輕躍而下，安穩站立院落一角。不過片刻，便被人團團圍住。
「來者何人？」
「小悅，九爺要找的寧悅。」
寧悅逕自越過眾人，直往九爺屋裡而去。
…她知曉，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兩手推開門扉，果真見著，滿臉蒼白的莫循，寧悅坐落床榻，為九爺把上一脈。半晌，倩麗身影起身，走向九爺桌案，玉手執起筆墨，寫上藥方，遣人去抓藥。
「小悅，小悅…。」
寧悅心底一痛，九爺無論何時，總喚著小月…，她伸出手，緊緊握住九爺的手低語：「只要九爺醒來，小悅願做，你想要的小月。」
似是聽到她的呼喚，莫循緩緩睜眼：「…小悅，可是妳？」
「是我。」寧悅輕頷首，一手摘下面紗，露出容顏：「…不知可是九爺，想見的小悅？」
莫循揚起笑，語調輕快答道：「是。」他使力，握緊了手中，柔弱無骨的玉手：「…小悅，別走。」
「好，小悅不走，九爺儘管安心歇著。」
見她許諾，莫循安心閉上雙眼，然而，抓著她小手的力道，卻遲遲沒有鬆開。…他不能放，當年，他放開小月，已經悲痛萬分，如今，他不能，再放另一個小悅離去…。
寧悅細心照料九爺，終日不曾離去。
石舫的人見了她，目睹她對九爺的盡心，言語也客氣了幾分，不時還偷偷打量著她，似乎很好奇，她與九爺的關係，她倒是不在意，任憑他們揣測去，她只管調養好九爺身子。
這日，寧悅端著藥碗，推門而入，莫循已清醒，正坐起身，笑眼看她，那股柔情，是寧悅不曾見過，不免心底一慌，不留神就打翻了藥碗，碎裂一地。
「九爺等會，我讓人再煎一碗藥送過來。」
寧悅低下身收拾，卻被碎片割破了指尖，她默不作聲，拉上衣袖，步出房門，伸手招了下人前來，叮囑了一會，才又踏回房裡。
「小悅，妳過來。」
「是，九爺。」
寧悅走上前，柔順坐落在莫循身旁。
「小悅，妳可還有事瞞我？」
「我…」寧悅眼神閃躲，退開身，又想離去。
「小悅！」莫循一眼看穿她，拉住小悅的手，將自己留著血的手指，遞向她眼前。
…方才，割破指尖的人，分明不是他。
寧悅輕聲一笑，九爺如此聰明，她何以能瞞過他？她抽出絹帕，為自己指尖止血，不一會，血止了，莫循手上的血，竟也不流了。
「我向九爺下的，不僅是忘憂散。還有，…相生蠱。」
「相生蠱？」
「九爺因七日瘟，命懸一線，唯有以相生蠱續命，方能再拖些日子解毒。」
寧悅斂下眼，不敢再望向九爺。
「相生蠱，兩體一身，生命共享，如同此刻，一人受傷，另一人，也會相感應。身受相生蠱的兩人，不可分離超出百里，否則，體內蠱蟲，將因距離而亡，蠱蟲若亡，兩人亦不可同活。」
「小悅，妳說什麼？…妳將自己性命，分一半給了我？」莫循聽聞，萬般震驚。
昔日，他為小月，願以身試毒，成全小月與衛將軍，可眼前這個小悅，為了他，竟甘願奉上自己的命，論癡傻，她並不亞於他半分…。
「小悅喜歡九爺，又如何能眼看九爺死去？」寧悅抬眼，望著莫循的水靈大眼，此刻已溢滿薄淚：「小悅只想長伴九爺左右。九爺若允，小悅願做九爺心裡的月姐姐，九爺若不允，小悅願從此離去，就在九爺身後遠處守著…。」
「小悅，我不僅身有殘疾，就連子嗣，也未必皆能保住，即便保住命，也許如我，身帶殘疾，若是如此，妳可還願意？」莫循問得忐忑，天下女子，無不渴望一個家，而他，卻給不起一個家…。
眼淚如珍珠，滴滴落下，寧悅揚唇一笑，接連點了幾個頭：「願意，小悅願意。縱然膝下無子，只有九爺一人，那也是家，是小悅的家。」身子撲向莫循懷裡，她難掩情緒激動，放聲大哭。
莫循輕聲一笑，伸手摟著寧悅，一手輕撫，她如綢緞般滑潤的墨髮：「…小悅，做妳自己，做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寧悅。」世上本就沒有替代，莘月在他心裡，無人可取代，寧悅，亦是如此…。
莫循身子漸好，一早上，未見寧悅身影，他甫開房門，欲去尋她，便瞧見她立於藤架前，目光專注不移。
「小悅。」
寧悅聽聞轉身，見莫循正拄著拐，向她而來，她連忙上前，扶著九爺，柔聲喚他：「九爺。」
「是什麼讓妳看得這般著迷？」
「我見那花開的極美，黃白兩色相映，似是相爭，又似相襯，總讓人忍不住，多瞧上幾眼，我瞧得入神，這不，瞧的一時忘了時辰。」
「這花，名叫“金銀花”，因花蒂並生，藤蔓相纏，又有“鴛鴦藤”之稱。入藥時，名則為忍冬。」
「忍冬？」
莫循伸出手，輕撫著鴛鴦藤道：「因入冬時，葉仍是翠綠，故有此稱。」
…多年前，也曾有一名女子，藉由它，向他表明心跡，而他，卻假意不懂，誰人料想，一次錯過，竟是永遠。
「還是“鴛鴦藤”這名字好。有相偕至老之意，聽來喜慶。」寧悅挽過九爺的手，甜膩一笑。
莫循未料寧悅此舉，看著挽上自己的玉手，神情不禁一愣。
寧悅雙頰一紅，連忙鬆手：「是小悅踰矩了。」她怎麼就忘了，九爺與她不同，可不是大漠兒女，性子豪爽不羈，她此舉，是大大失了禮數。
莫循握住寧悅要收回的手，縱容揚笑：「挽著挺好。」
「那…，小悅日後，便天天挽著九爺，屆時，九爺可不許說小悅纏人。」
「…好。」
寧悅嬌美身影，佇立在鴛鴦藤前，暖陽灑落身上，微風吹起些微青絲，似是銅鈴笑聲，悠然迴盪，眼前景緻與她相融，交織出宛如一幅上等墨畫。
莫循笑望，輕執起她的手，一同往屋裡走去。…他也找到了，一個願陪他賞鴛鴦藤的伊人。
「小悅，餓了吧？妳等會。我差人，送些好吃的過來。」
寧悅揚起笑，頷首道：「好。」年幼時，就聽阿爹提過幾次，建安有許多好吃的，連日來，她忙著為九爺治病，還沒時間好好嚐嚐呢。
「來人。」
「九爺。」
「去一品居，張羅些膳食回來。」
「九爺，酒菜是否依舊？」
莫循望了寧悅一眼，搖了搖首：「…要最新的菜色。」是他讓寧悅不必做小月，自然不願讓她，過小月從前的日子。
晚膳過後，石舫幾名掌事，全聚集到莫循屋子，秉告著，石舫諸多瑣事。
「石舫早已分家，此番回來，並無久待打算，日後，石舫之事，莫再請示。」莫循看著手中竹簡，神色淡然。
「九爺，石舫不可沒有您，請您回來吧。」一名掌事，率先發了話，其餘見狀，紛紛加入規勸行列。
左一聲九爺長，右一聲九爺短，聽的莫循頭疼，他蹙起俊眉，轉頭一看，另一人，倒是在遠處，一手支頰，萬分愜意，吃著手中的果子，對他遭眾人圍困窘境，視若無睹。
莫循揚起笑，在自身手臂輕捏一記，果不其然，耳邊倏地傳來一聲痛呼，不過不是來自他。
…看來日後，他得好好琢磨，這相生蠱之力了。
寧悅疼得直揉自己的藕臂，還好她反應快，抓緊了手中果子，這才沒扔在地上。
在看九爺，一臉事不關己，擺明捉弄她的模樣，讓她又好氣又好笑，她真不該告訴九爺，相生蠱一體雙生的事。
這般捉弄她，不就是讓她幫忙趕人嗎？這還不簡單。
寧悅圈起玉指輕彈，銀針飛出，瞬間封住來人啞穴，接著一個、兩個…，在場四名掌事，各個雙目瞠大，根本弄不清始末，就被人封住了口。
「九爺累了，各位掌事，得罪了。」寧悅揚起笑，將掌事們，硬是請出莫循房裡。
莫循心裡明白，倘若，他回來重掌石舫，這要是讓那心機深沉的舅父，南朝皇帝知曉，定不會輕饒他。
從前小月，已為他捲入了，南朝權勢之爭，他不能讓這個小悅，重踏舊路。
此刻，他能做的，就是帶她遠離，從此歸隱大漠，不再回來…。
「小悅，我們明早就回大漠。」
「好。」
莫循與寧悅重返大漠後，為免石舫再派人手來尋，他們刻意隱匿蹤跡，飄忽不定，讓石舫徹底打消，再尋他二人的念頭。
一次行醫，他倆救了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見寧悅十分喜愛，莫循便收了他做義子，取名“莫言”。
孩子喚他阿爹，管寧悅叫娘親，小悅聽聞可樂了，直把言兒給寵上天，這不，苦了他自己，小悅帶著言兒，又不知貪玩到哪去了。
「小悅！」莫循發現寧悅身影，連忙出聲喊住。
一對遮著面紗的夫婦，起先與他錯身而過，聽聞他的叫喚，在他身後停下了腳步。
莫循未轉身，僅是側過頭，低語一句：「保重。」隨後拄拐，往他的小悅而去。
寧悅牽牢言兒，快步走回九爺身旁，玉手挽上九爺，見那對夫婦眼神流轉，似是有許多話想說，卻遲遲沒有邁開腳步，追上九爺，這讓寧悅禁不住好奇，悄聲低問：「可是故人？」
莫循淡笑未答，仍直挺著身子，向前邁去。
寧悅回過身，朝那兩人俯身示意，倘若，她沒猜錯，眼眸燦如星辰的女子，便是九爺心裡的小月，她身旁，挺拔如松柏的男子，就是衛將軍了。
「還是我的小月美。」衛無忌霸氣摟住身旁妻子，朗聲一笑。
莘月掃去心底沉悶，笑斥：「就知貧嘴。」
「回家吧，逸兒還等著爹娘呢。」
今日，再見九爺，莘月心裡已無缺憾，她伸手，握緊了無忌的手：「恩，我們回家。」…真好，九爺身旁，如今也有伊人相伴。
一同迎春日暖陽，夏日青荷，秋日蟬鳴，冬日漫雪，年年歲歲，花開葉落，直至白頭…。
【 風中奇緣‧續 】 莫循‧相生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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