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京,很多人都問我安妮最近怎麼樣,畢竟,當初是我把她介紹給大家
的,而且,我和她後來都去香港生活。
一個會操多種語言,單槍匹馬在很多國家之間漂泊的西方女人,安妮點我的
日本朋友們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很好。於是,當我回答說「很久沒消息」時,他
們臉上難免浮現失望的表情,讓我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剛來東京時,安妮可說身無分文,也難怪,她是從中國大陸逃出來的。經過
幾番考慮,我把她帶到神田神保町一家酒館去了,那裡的常客很多是文化界的人
,我自己曾在櫃台裡邊工作過幾個月。當時,老闆正在找人幫他洗杯、跟客人聊
天。
「不行!不行!我不會說英文!」老闆一看安妮的白皮膚就搖頭否決。
「您放心吧,她是會說中文的,」我告訴老闆說。他是魯迅的崇拜者,年輕
時候在明治大學的夜校學過中文,雖然說得不流利,但是基本上的溝通是做得到
的。至於安妮,她生長在宏牙利布達佩斯,二十四歲流亡到英國,之後在中國大
陸留學先後共三年,跟我是廣州中山大學的同學。據她說,中國當局懷疑她是邪
教團體的成員,使從小在社會主義國家長的她怕透了。
如我所預料,酒館的常客們馬上給安妮迷住了。一來她是國際色彩濃厚的知
識分子;二來她當時是才三十出頭的白種美女。不久,常客們主動組織英文學習
班,並請她當老師了。這樣子,匈牙利口音很重的安妮開始在日本教英語,想她
學生的人很多很多,她的收入馬上超過了普通日本人的薪水。
一開始,我讓安妮住在我父母家,幾個月以後,她在附近自己租了個房間。
那一段時間,不僅是安妮的生活,而且我的生活也變動特大特多。我一拿到大學
文憑就在一家報館就業,並離開東京去仙台分局工作;半年以後亂職,決定移民
去加拿大。回到東京辦妥簽證,我請朋友們到父母家來,算是告別宴會。當場我
發現,幾乎我的幾個朋友都在跟安妮學英文,而短短幾個月裡,安妮的日語進步
了很多。
去了加拿大以後,我經常跟安妮通信、通電話。一方面,她是我的知心朋友
;另一方面,她長期作為外國人在他鄉生活,很會理解我當時的苦楚。安妮在東京的日子,雖然滿不錯,但是也許太容易了。過三年,她又搬到香港去了。那正好是世界大變動的一九八九年,安妮想做有意義的工作了,於是一到香港就投入新聞界。
今天回想那一段時間的世界,雖然才十多年前的事情,感覺卻有如很遠很遠的過去。反正,安妮在香港,當初幫助過中國的民運入士。後來,風向變了,政治運動不時興了,香港經濟倒空前好起來。一九九四年,我帶兩個皮箱從多倫多搬去香港,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安妮告訴我:「你快來香港吧,這裡很好玩。」那時我三十二歲,正巧很安妮來東京時同一個年齡,既不太年輕又不太老,大概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吧。
安妮比我大八歲。她在故鄉匈利唸完大學以後,逃亡到英國,一邊在中國餐館洗一邊學習英語,辛辛苦苦上了倫敦大學的。我在廣州認識她的時候,她已有三十歲,但是看起來很年輕,而且當時的男朋友比她小十歲。總之,我一直把她當作同代人。
然而,我去香港見到四十歲的安妮,在我眼裡她是十足的中年女人,而不再是多年前的泰西美女。她說已經兩年沒有男朋友,我聽著,心中只覺得也難怪。
剛到香港的十天,我睡在安妮房間的地板上。她跟一個華裔美國女人共同租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她是二十五歲的銀行職員,兩個男朋友每晚輪流地來陪她。那套房子,位於香港島半山區的一棟「唐樓」最高層,雖然破舊但是相當大,具有香港難得的陽台,而且房租很便宜,剛出來闖世界的女孩子會覺得是理想的居住環境。安妮用的家具幾乎都是看週未的"南華早報"分欄廣告向別人買的舊貨。對長期過漂泊生涯的人來說,那是很熟悉的生活方式。可是,三十二歲的我看四十歲的老同學,不能不覺得慘。
以前,從多倫多打長途電話時,我跟安妮有說不完的話,到香港住她家,我本以為可以跟她聊個痛快。可是,晚上她躺在發了黃的籐床上,我躺在地板上,要開口話時,從隔壁房間傳來鐵床咯吱咯吱有規律的響聲。裝沒聽見也彆扭,提到它又似乎不識趣,只好閉眼盡量早睡著。
另外,殖民地的社會環境也在我們之間造成了鴻溝。到了香港,擁有英國護照的白種人士安妮自動屬於一個圈子。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在中文報刊工作的我又屬於另一個圈子。即使在個人和個人之間沒有矛盾,我們的活動空間極少重疊,幾乎互相排斥的。
最後怎麼樣跟她鬧翻,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感覺有如跟老情人分手。當然,友情跟愛情不同,但好像都是壽命的。要延長壽命,最好保持距離:如果我沒去香港,會不會今天跟安妮仍然是婕朋友?不一定。因為一度親密的兩個人總是有可能往不同的方向成長,尤其當我們進入新的生命階段時。
如今我不知道安妮在哪裡。落葉生根也好,落葉歸根也好,無論在哪裡,我
希望她能站得穩,並不停地吸取營養,使生命的花朵繼續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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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文章來自新井一二三《東京的女兒》友情的歲月那篇,打了粉久
裡面的安妮真利害~~~自立自強!!!!!
不過新井一二三也很厲害
在十二個城市居住過!!!不僅是這樣兒都用中文寫作,曾經在朝日新聞當過記者
就這樣!!!!!!牠好像年輕的時候試圖把自己努力變成外國人
可以他的朋友總認為她是國籍不輕的人
直到搬回她的長大的東京~~~~才確定還是故鄉好~~~!!!
她的書裡總寫著很多心情,"心井,新井"、"東京人"、"櫻花寓言".....等等等等
紀錄著心情流浪的事蹟與放逐異國生活的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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