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
當他伸出手抓太陽的時候，是暑假開始的第一天早晨。
他喜歡把手伸直用手掌遮住太陽，讓陽光從指縫間流瀉出來，再緊緊握住，他總是在想，這雙手到底能掌握什麼。他喜歡小學生畫出太陽的樣子，一顆圓圓的球，旁邊閃著一根根金黃色的光，看起來像顆長刺的球，就像他的心一樣。
他有一個想法。
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想法。
如果，可以有著這輩子全部的記憶，讓這一次的人生重來一次，會不會有很多選擇不一樣？他記得每天、每個人、每句話、每件事情…
「同學翻開課本兩百三十六頁。今天我們要講平行宇宙論。所謂的平行宇宙論就是……」
「就是我們所身處的宇宙不唯一，每個平行宇宙的物質都遵循著一樣的物理定律。」他坐在最後一排，輕蔑的看著老師。「這哪有什麼好教的……」
好好的一堂課就在他埋頭苦寫當中度過了。他想寫小說，不，應該說，他非常渴望寫小說。他不明白，他愛看書，幾乎只要是書他都願意拿來翻，有興趣的就讀，看起來索然無味的當然就只能放下。他的借書證多到需要另外一個名片夾才裝的下。不管是文學的，還是非文學的，他所看過的書如果做成目錄只怕比辭海還厚。但他就是沒有辦法動筆寫小說。
他不是個不善言詞的人，相反的，他很善於說話，無論是普通的溝通或者是即興的辯論。如果寫作是妙筆生花來形容，他的嘴裡也時常蹦出許多巧妙的譬喻。但是拿起筆，就是一片無止境的空白。
「欸，在胡思亂想什麼啊？」凝香好奇的把臉湊過來問。
他不需要轉頭也知道是她，因為他的嗅覺和常人相比簡直就是異類，認識他的人都懷疑他的鼻子真的比狗還靈。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對女孩子的氣味更敏感。從小，從後面被矇著眼睛玩「猜猜我是誰」這種遊戲他從來沒猜錯過，除非跟他玩的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只要他接觸過，他就可以把味道記下來。幸好，班上同學並沒有在遺失東西的時候求助過他。
「中午了，不去吃飯嗎？」他回神，有點緊張。
「要啊，可是老師剛剛說的平行宇宙論我都聽不懂欸，不如你陪我去吃飯吧，順便教我。」凝香求助的問。
「吃飯是假，上課是假，又想利用我甩掉那些人？」他無奈的應著。
「拜託麻。」凝香軟語相求。
他仔細的看著她。
凝香今天將秀髮放直，瀑布般的垂至腰間，一襲連身短裙，露出雪白的大小腿，腳上穿著一雙並不很高跟的可愛涼鞋，鵝蛋兒臉，尖尖的下巴，眼睛不大，但是明亮動人，水汪汪的會放電，有時候瞇瞇的微笑，模樣頑皮。笑的時候會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頰上還有兩個小梨渦，相當惹人喜愛。無怪乎想接近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雖然他不為她美麗的外表所打動，但是免於同學遭受煩人的蒼蠅干擾，這點愛心他是有的。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麼凝香總是找他。
「走吧，丫頭。」他往校門口的方向點了點頭。
「我喜歡你叫我凝香！」她抗議。
其實他根本不記得凝香本名叫做什麼，也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討厭記別人的名字還是在這方面記憶有障礙。他總是沒辦法把人名跟臉孔好好的對起來。所以女孩子基本上他都是稱他們做丫頭。只有一些比較特殊的，他會自己給她們取名字，因為他聞得到其他人說那根本不存在的味道。凝香身上的味道很沉靜，他每次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心就跟著靜了下來。
他認為那應該是費洛蒙。他覺得自己比起人類更接近動物，畢竟，散發費洛蒙求偶是動物的方式。
「好吧，小凝香。」
「嗯！」她開心的應道。
他們在距離學校有段距離的點心店坐了下來。既然要遠離人群，離學校遠點是不會錯的。其實是他喜歡這裡的小籠包。
「鮮肉餛飩兩碗，一籠小籠包！」凝香開心的點餐。
「兩碗，不怕撐死？」他有點驚訝。
「你的，傻子。」她把筷子遞給他。
「你……你又知道我要吃鮮肉餛飩？」
「你每次都一樣啊，一成不變的男人。」她對他扮了個鬼臉。
為了表示抗議，他追加了一個八寶甜飯。
「平行宇宙論呢，簡單來說就是有很多個宇宙。每個宇宙之中，都有同樣的人事物，但是發生不完全相同的事情。譬如說，原來宇宙只有一個，就是我們所相處的這一個，但是你來找我吃飯，我有了一個選擇，要去或是不去。我做的決定將會使宇宙一分為二，我跟你去了，就是現在的這個宇宙，如果我沒去，說不定我會回家，那又是另外一個宇宙。不過學理上的解釋當然是不完全是這樣。他們認為要發生什麼重大事故才會產生平行宇宙，重大到足以扭曲時間的力量。不過我個人認為，每個人，每個選擇，都會造成一個新的平行宇宙。」語畢，他開始把醋和醬油加進他的鮮肉餛飩裡。
「喂喂，別吃太鹹。」她叮嚀。接著又問：「可是全世界這麼多人，每天都可以做很多選擇，哪來這麼多平行宇宙？」
「要不然佛教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數字？」他的眼神當中閃過一絲得意。
「個、十、百、千、萬……」凝香認真的扳著手指數了起來。
「兆上去是什麼？」她重新拿回筷子準備對小籠包下手。
「垓、秭、穰、溝、澗、正、載、恆河沙、阿僧祇、那由他、不可思議、無量大數。」換他扳起手指。
「你真的……懂很多……有的沒的欸！」凝香邊嚼著小籠包點頭稱讚，也不是知道是點頭小籠包好吃還是嘉許那堆數字。
「雜學而已。慢慢吃，別噎着了。」他叮嚀。
理所當然他付了兩人份的帳之後，凝香下午還得回學校上課，他決定今天走路回家。太陽很大，正好，他可以趁現在多感覺一下陽光。
他總是佇立在景美舊橋上看著景美溪，這是這條溪並不美，有些時候還會發出奇怪的味道，他不只一次在經過的時候偷偷憋氣，『河川乃大地之母，要珍惜永續保存水資源。』他看著河堤牆上的斑駁的字跡，牆角許多的噴漆塗鴉使他暗暗偷笑，但是他仍然喜歡看著水流動，很多很多的水。感覺風，感覺太陽。
其實他很自由，從來沒有父母限制過什麼，但他卻很珍惜出門能跟自然接觸的時候。陽光、風、水，還有泥土地。
回到家，他就會被自己的那一片濃郁深沉黑暗吞噬。
他彎進小巷，想起剛剛在點心店的對話，他喜歡那種感覺，沒有什麼負擔的一起吃飯，比朋友還要再深入一點點的關係。他欣賞著凝香的一舉一動，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很多細節他看在眼裡。不，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喜歡她，只是他的習慣。
他高中的時候喜歡拿著便當在學校的中庭吃飯，那是去合作社的必經之路，他喜歡看著人們，一個一個的瀏覽，觀察。像凝香這樣的女孩，他會不自覺的特別仔細。
「雜學？我覺得很有趣啊。你的想法很多都很奇妙。平常人怎麼會聯想到這些？」她玩弄著手中免洗筷的塑膠套。
「你們俗務太多，沒有辦法靜下來思考吧。哪像我這種閒人？」他輕描淡寫的說。
「你要是沒來上課就都是在圖書館看書，哪裡閒了？別人當你是翹課，我可是知道你是自學的速度比來學校上課快得多啊！還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想法嗎？」
「學習本身是為了對抗遺忘的過程。另外，別出心裁不敢當，胡思亂想倒是不少。」他聳聳肩。
他坐在電腦前面把一個又一個文字敲下，明明外頭艷陽高照，他卻把窗簾全部拉上，門也鎖上，只留一盞檯燈亮著。這是他的習慣，他喜歡待在黑暗之中，不管是寫東西，思考，甚至唸書。
他嘗試著寫小說，完全是因為凝香今天聽了他最後的論調鼓勵他。其實他也自己覺得那是個很好的題材。
一個關於語言的故事。
人們蓋起巴別塔，令神發怒，神將人類的語言分裂不再統一，不再允許他們團結做這麼浩大的工程。千年後，全世界的人都在努力學英文，英文相當於世界性的共同語言，這不又象徵著語言的統一？
他在最後一個問號停下，然後小說就結束了。每次都是這樣，他總是有想法卻沒有辦法讓它內化成小說。他知道小說是什麼，也懂理論，但是就是沒辦法實行。他嘗試過很多次，硬寫出來的東西沒有人承認那是小說，最後他放棄了。
他的意識終於回到自己身上，又把手伸向太陽，想擋住那刺眼的光。「又不知不覺的睡著了嗎？」他嘆氣。
暑假才剛開始而已，他不能這麼慵懶。更何況，面對還有將近三個月的假期，他第一天就夢到那丫頭，這可不是好事。他住在台北，但她卻回了高雄。
他不明白天倫是什麼，也不懂為什麼外宿生這麼喜歡回家。對他來說，家就像是個禁錮的囚籠。自從因為他出生而難產過世的媽媽開始。
面對姊姊的冷眼相待，爸爸似乎好一點點，或許維持他的基本物資條件是責任，但除此之外，父子之間沒有其他的互動。他認為爸爸也不會原諒他，因為連他自己都沒辦法。
小時候，家就是世界，父親就是上帝。所以他默默的忍了下來……
他很想擁有現在的記憶讓事情全部重來一次，至少，如果母親一定會難產才生下他，他寧願在子宮內自殺。如果他可以跟母親一起合力把自己生下來，一切或許會變的很不一樣。
他常常在做夢的時候被水淹死而醒來，他覺得那是他和母親在生命線上拉鋸的結果。他贏了。
沒有人知道他總是在電視電影探討到親情的時候偷偷躲在房間啜泣，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大哭，因為一點都不想對父親和姊姊示弱。這倔強的個性一定來自母親那邊，他不知道母親長什麼樣子，因為爸爸從來不帶他去掃墓，他也都不願意問。
幸好他的興趣是經濟，他很享受賺錢，也很努力想辦法賺錢。因為他很想早點脫離這裡，這個他一點都不眷戀的家。
他曾經偷偷趁沒有人在的時候翻箱倒櫃尋找媽媽的樣貌，可是除了戶口名簿上的名字以外他什麼也尋不到。
這個暑假，是他尋根的開始。
第三次伸手抓太陽，應該是正午了，他覺得他不能再睡了，但是他一點都不想走出房間。因為他聽到同一天放暑假的姊姊在客廳講電話，像隻鬥雞一般對著話筒的另一邊喋喋不休，抱怨關於他男朋友的一切。
他想改變的過去還有很多，他不會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打破同學的頭。讓他和父親僅有的關係更加薄弱。他不會在拿到演講比賽冠軍的時候喜悠悠的把獎狀拿給父親看，盼望獲得一點讚賞。當他是畢業生致詞代表的時候，他不會再為了父親有到場而幾乎哭了出來，只是因為畢業典禮在晚上，父親從頭到尾都不耐的想拉著他先走。
國中、高中，他越來越懂得怎麼讓自己冷淡，為了不讓自己再傷心。當然，他也很努力不要犯錯，這樣學校就不會找上家人。反正家長座談會去不去都無所謂。除了那篇昧著良心寫出來的八股題目『我的家人』之外，他很少再哭泣。
除了家裡的種種，他也想早點告訴那位同學，他媽媽不久之後會罹患特殊的肝癌，他不知道是不是及早發現就能治癒。但至少可以讓他同學多一點時間孝順，讓這世界上少一個後悔的人。他也想在小時候陪他太婆多打一幾把雙人麻將，所有的長輩裡面，只有太婆疼他。
或許，國高中可以嘗試著對喜歡的女孩子表白，如果有了和女孩相處的經驗，他相信他在凝香面前表現的會更得體。至少，他不想老是在她來找他的時候這麼緊張。
他覺得所有人都像陽光，黑暗無法造成陰影，光明才能。凝香特別刺眼，但是卻又忍不住被她吸引。他又覺得他聞到那該死的香。
他又開始想為什麼凝香總是找他而不是別人，其實他很想問。卻又怕問了會破壞這一層關係，冷淡的童年生活讓他顯得很畏縮。只能安慰自己看上去人畜無害吧。
想著想著，他似乎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耳邊姊姊那尖銳的交談聲漸漸模糊，他不是想讓自己在暑假這麼慵懶的嗎？
管他，反正暑假還長著呢。
當他第四次伸出手抓太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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