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垃圾收集分類妥善就等著電腦螢幕上的時間數字緩慢跳動,帳也結清、文件資料也回傳公司了,心中除了倒數打烊的時間等關機似乎做不了什麼,諾大的門市晚上只剩她一人服務零星的顧客,位於台北市的博愛特區裡沒有熱鬧商圈的車水馬龍,同事們都不愛值晚班個個都希望早早下班,約會的約會、逛街的逛街、買菜帶小孩等等,她則樂於晚間的清靜少了在女人堆裡嚼舌根,所以值晚班已經是她固定的上班型態了。
正想將鐵捲門放下時進來一位女客:「不好意思!我買個口罩就好。」「好的!」她遞給女客口罩之後結帳,那雙因為感冒而泛著些微淚光的杏眼雙瞳,令她毫不猶豫的喚:「表嫂!......喔不!唯晴!是妳吧!」對方的眼神為之詫異也驚喊:「欸!凱琳呀!怎麼是妳?真湊巧!」她倆說熟也熟,說不熟確實也有那麼點兒的距離感,七、八沒見了吧!自從唯情和表哥離婚之後就算失聯,彼此也沒其他理由維繫交情,姻親關係結束充其量只是個曾經認識的朋友而已。
「好久不見!妳收拾收拾我們去隔壁『丹堤』聊聊好嗎?」唯晴誠摯的邀請,她便不好意思推辭,上好鎖、設定了保全就相偕走進咖啡館,在點咖啡之前她還思索著該與唯晴聊什麼話題,唯晴很嬌小,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聲音頻率較高說話速度很快,態度主動、積極略帶強勢,不了解的外人對她的評價都是「能幹」二字,和唯晴共事的那半年對她而言是一段難能可貴的修練,雖然事後表哥曾打了通電話來致歉,她其實不放在心上,如果這樣會讓唯晴的內心好過點兒的話。
她和表哥是青梅竹馬,只相差一歲,除了襁褓時期無從記憶之外,童年時光兩人幾乎焦孟不離的玩耍,直到青春少年有了懵懂感情,開始覺得對異性尷尬才漸漸保持距離,不過魚雁往返書信都沒斷過,她會喜歡表哥是認為他比別的同齡男孩穩重成熟,很明確知道自己的理想與目標,國中最後一年的寒假,某個夜寒露重的明月夜,她和表哥坐在廢棄菇寮前的圓木堆上徹夜長談,十五的滿月照射一地閃亮銀白,讓黑夜不至於黯淡,她儘管聽表哥滔滔不絕沒插嘴多話,她深深明瞭眼前這個男孩奔放的情感飽受壓抑,她樂於當他這世上唯一能傾訴的對象。
她在北部過了三年多采多姿的中學生活之後進入職場,表哥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因其他闖入心扉的男孩而勢微,沒多久便聽說表哥要結婚了,初聞心頭也不由得為之一緊、泛著酸味,婚宴就在表哥自家門庭搭起的帆布棚中進行,席開三十餘桌吧!她沒細算,只顧將自己最落落大方的儀態高標準的表現,第一次見到唯晴就是她當新嫁娘的模樣,冶艷的濃妝更加突顯唯晴大大的雙眼,滿頭的鮮花已經看不出髮型,嬌小的唯晴依偎在身高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表哥旁,是這般地需要被保護的柔弱無力,令她有些無言。
上了什麼菜她不太在乎,只覺得唯晴的禮服很不合身的怪異,她問了同桌的二姨:「新娘子的禮服好像沒改好,會不會太寬了?」二姨沒避諱的回答:「肚子都大了哪有辦法合身?少年郞煞車煞不住,現在是『先上車、候補票』啦!」她有點兒五雷轟頂的感覺,表哥怎會和那些粗鄙的男人一樣,對於尚是處子之身的她全然不能諒解這樣的行為,二姨茶餘飯後的態度說著:「妳阿衿(舅媽)一世人嘴巴刻薄,宏啊這個某喔!有罪受囉!」她靜默望著坐在主桌的表哥一家,應該都沉醉在備受恭喜的氣氛裡,二姨又開口:「女孩子還是要自愛,挺著肚子過門以後沒『相罵本』知否?」她笑而不答卻也食不知味。
唯晴陸續替表哥生下一男一女,她也步入紅毯,和表哥之間如同兩條平行線,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軌道不會有任何交集,她轉戰保險業務小有成就,即使大腹便便依然活力十足,當她將服務觸角延伸到家鄉的親人時,偶遇了全職主婦的唯晴正四處的串門子,她親切的稱呼:「表嫂!」唯晴面對她顯然對於自己胡亂夾上「鯊魚夾」的散髮、毫不講究的T恤、寬口短褲感到不自在,她看著唯晴嘴上客套、眼神則透露沒有好意的凶光,送上隔年月曆寒喧幾句就趕緊道別了。
表哥投身警界一直在台北市服務,幾年時間夫妻是聚少離多的,某天「B.B.Call」顯示了一則陌生電話號碼,回覆後才知是唯晴找她,第一次主動找她心裡難免忐忑,和唯晴很少照面每次卻明顯嗅出微妙的敵意,她並不知道原因出在哪兒,也很厭惡地不想去知道,她沒跟表哥有過任何曖昧,一切光明磊落,唯晴憑什麼排斥她?兩者相較至少自己是頭頂米篩風光出嫁......,明知這想法很八股,下意識裡她的確看不起唯晴此點,她不明白表哥為何選擇唯晴,曾經與自己無所不談的他竟獨漏跟唯晴交往這一段,當被告知時卻是要參加他奉子成婚的喜宴,不免無來由怨起表哥.....或說怨男人自私與無義。
唯晴刻意打扮與她相約在公司的會客室裡,有一半的時間她聽著唯晴數落舅媽種種不是、還有準備如何在台北都會生活的規劃,她很難插話進入interview的重點,當唯晴終於發洩完幾年來自覺龍困淺灘的委屈之後,她已經打消制式的面談內容,只遞給唯晴人事資料表告知填寫的注意事項,「表嫂!現在從事保險業務需要通過考試認證,如果真的下定決心,這幾天就要找時間用功,我會幫妳準備好書籍和考古題,過兩天安排去總公司上課,能配合嗎?」唯晴給了她一個不可一世的神情:「當然!放心!我會名列前矛絕對不會給妳這個主管漏氣的。」「那就好!記得明天八點半來開晨會喔!好的開始成功的一半。」她堆著職業笑容送唯晴搭了下樓電梯,轉身進入洗手間,看著鏡中的自己專業親切、幹練俐落的樣子,到底在手足無措個啥勁兒?「顏凱琳!什麼怪人、傲客都能賣他保險了,還在乎一個村婦?妳是最棒的主管!妳是頂尖的業務員!」給自己一個「卡內基」式的激勵方能鬆下一口氣。
她按著公司規定循序漸進的讓唯晴步入工作軌道,只是唯晴經常表現出的自以為是,顯然並非很樂意接受她的輔導,她技巧性的將相陪談成的case全數歸給唯晴,本想作為初步的鼓勵,卻讓唯晴更加誇飾自己的成就,她顧及作為直屬主管的氣度,就不便多做計較隨唯晴自行發揮了,但卻難以說服自己去接受唯晴高分貝的聲調,和有意無意地要跟她一較長短的小動作,讓人啼笑皆非又無法迴避,一度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唯晴處理文書工作,她則專心外訪客戶,當她靜靜地簽下經營了三年「張綜合醫院」院長年繳百萬元的大保單,那張拿在手上會令任何業務員發抖的支票,她則屏氣凝神連同要保書遞給營業處的出納小姐處理,此刻的唯晴還熱心地對其他新進人員作case分享,經驗法則告訴她,數字才是能力的指標,無論她如何低調,白板上的業績都結結實實賞了唯晴一巴掌,不管服不服氣。
幾個月後,她已經不在意唯晴在營業處裡逢人便說她是個不稱職的主管,一個沒有行動力的業務員,即使是超級主管也鞭策不了,她只能聽盡唯晴一切的理由和埋怨之後,餵給自己幾顆止痛藥、找芳療師舒筋活骨一番,關照人能到怎樣的程度?她自覺沒對不起表哥,心裡打定讓唯晴自生自滅吧!卻在表哥數次深夜來電詢問唯情的行蹤,她才又主動關心唯晴的近況,「表嫂!最近有沒有需要幫忙的case?怎麼忙到讓表哥半夜找人?」唯晴半不搭理的樣子:「他呀!小題大作啦!只是在客戶那兒聊晚些,都跟他講過了,何必又打電話給妳!」她知道唯晴頗不是滋味,便更客氣:「做老公的難免擔心老婆的安全,表嫂!工作與家庭還是盡量平衡一點兒,別太拼了!」唯晴敷衍的輕諾後轉身離去,這一去就此斷了訊。
約莫一年之久表哥來電邀晤,她趁業務之便去了趟表哥服務的分局,許久未見表哥體態又顯臃腫些,是唯晴照顧的太好嗎?絕非!病態的肥胖該是表哥飲酒過度造成的,她看在眼底並不多問,表哥憔悴的神情已經明白說清近況多舛,年少時的意氣風發早無蹤跡,她發現辦公室內表哥的兒女正埋首寫作業,抬起頭來稱她一聲:「姑姑!」孩子跟著父親執勤,莫非唯晴離開表哥?「我離婚了!」表哥如是說了帶著些許無奈之意,就像過往一樣她只是沉默以對,表哥娓娓道來,唯晴用了種種方式逼迫表哥簽字離婚,像是半夜開車載著小孩繞行分局直到天亮、拿刀揚言自殘,或要戮殺睡夢中的表哥......等等精神上的要脅,幾經折磨表哥終於在唯晴作勢要和孩子同歸於盡下讓步,只帶走隨身用品和一雙兒女,其餘的車、房子都給了唯晴,因為唯晴認為她最美麗的青春需要獲得補償。
唯晴在與她共事期間曾去了某大學企管專班研習,就在那兒結識了當時男友,給表哥一頂綠透了的帽子戴,滿紙不倫情意纏綿、亦不加掩飾的「草莓吻痕」十足打擊表哥男性的尊嚴,表哥曾經願意選擇原諒只求家庭完整,豈料妻子去意甚堅毫無轉圜,在顧及孩子的安危和未來發展只好離異,她望著唯晴稚嫩的兒女泛著為人母親的不忍,她笑著對孩子說功課寫完姑姑請吃「麥當勞」,小孩天真的歡呼萬歲,如果可以她何嘗不想只當名單純的家庭主婦陪伴孩子成長,出門在外和男性相互較量才叫所謂的成就嗎?「唯晴!何必拿自己的幸福和我一爭高下?我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假想敵而已。」她在心裡暗忖。
人世間的無常變化默默地在時間洪流中進行,自視甚高的自己也在最尋常的外遇問題裡跌跤,幾年下來的歷練她學會看淡人性透露出的貪欲,那些加爵進祿、升官封侯名利一場之後,依然要回歸到面對真正自我,期許如此高度仔細解析竟是空歡喜,唉!爭什麼?「妳知道嗎?他再娶的那個女的癌症死了,警察沒得幹自己也落個跑路的下場,真是現世報!」這麼多年再度碰面唯晴性格沒多大改變,還是如此嘴快,即使話說的那麼刺耳她也沒多加辯論,慣有悠然的回答:「死者為大,就別批評了,大家都不再年輕,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唯晴語塞啜飲起花茶來,輕哼著:「是呀!女人失去青春就沒本錢了。」眼神閃著落寞不難猜出唯晴同她一樣是個孤家寡人,曾經令她為之狂亂而拋夫棄子的男人另結新歡去了,這是不是屬於唯晴的現世報呢?無須說破。
她收下唯晴的名片隨手塞在皮包夾層,在咖啡館門口相互道別,是否再相會彼此並不預期,失去了妒意硝煙味也了無蹤影,看著唯晴瘦小的身影沒入人海中,她啞然淺笑,第一次對唯晴真心的祝福:「要好好的活下去!我也是......。」夜降臨,在返家的捷運車廂內,回憶迅速地倒映,她突然懷念起童年毫無憂慮的時光。
Rosa 2007/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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