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情人節前夕,所有相關的花束、巧克力、卡片、情趣商品都很應景的襲捲所有人潮鑽動的街道。
就連寂寞,也很應景。
呼吸了四分之一世紀空氣的日子裡,只有一個情人節,我是和準情人渡過,其餘的,我完全想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因此在所有的應景物中,最讓我熟悉的,除了寂寞外,剩下的,對我來說,都很陌生,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只是莫名其妙的,我對全部的人事物都很度爛。
尤其是在二月十四日當天。
今天,是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三日,下班帶著滿肚子大便回到家,在樓下管理信箱裡抽出晚報,不意間,掉出一封粉紅色的信箋,信封上有我的大名和我家地址及一個大大的郵戳,獨缺寄信人的地址。
由筆跡完全看不出來是誰寄的,他媽的!寄這種鳥色信給我,真是不爽到極點了,寄信給我,也不打聽打聽我最痛恨粉紅色!走進電梯,把報紙夾在腋下,按了樓層,順手撕開了鳥色信封,裡頭有一張卡片,很便宜的那種,隨便十塊錢一張的,掀開一看,裡頭只有幾個歪斜的字。
「情人節,妳怎麼過﹖」沒有署名。
這,這是幹什麼﹖寄來惡作劇也要看看我有沒有肚量!咳~好吧~我承認我有七個月身孕般大的肚子,但我實在想不出來自己跟誰結了怨,平常我做人應該還算不錯,沒道理會被人這麼惡搞,一怒之下,我把這鳥信封連鳥卡片撕個粉碎,走出電梯把被我分屍的殘骸丟進垃圾筒,這件事就算處理完畢。
稍晚,我接到一通電話,是幾百年前的一個殺千刀打來的。雖然幾百年前,我曾經喜歡過這個不曾喜歡過我的人,但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我只覺得跟他講電話很無聊,談一些風馬牛不相干的屁事,我懷疑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想掛電話。
他說最近他想了很多很多事情,過去、現在、未來,其中也包括我。要是他以為我聽了會很感動的話,那他可就錯了。
我挑明地問他到底想幹嘛﹖
他簡短地回了一句,沒幹嘛。「我只是想妳而已。」這句話在耳邊淡淡地響起,卻無法激起心裡的任何漣漪。
我用力地掛上電話,他媽的!以為我是誰,雞肋嗎﹖就算我寂寞,我也不是雞肋!他又藉著電話線強行來干擾我紛亂的思緒。
「妳現在一個人嗎﹖」
我悶聲不回答。就算我一個人,我也不會跟他變成兩個人的。
「那天,我在誠品看到妳,妳還是沒變,但是我變了。」
「那天是哪天﹖」
「上星期五,妳不好奇我變了什麼嗎﹖」
我的確還是老樣子,但他變了什麼呢﹖我不想問,那答案肯定是我不想聽的。 根據常理判斷,他的對話導向,只有一個結果,他老人家現在很寂寞,想找個人陪,隨便誰都好。
「請你有話直話,要不然就掛電話。」
他笑了。這神經病!
「妳以為我只是寂寞才找妳嗎﹖」
不然還能為了什麼﹖
「我欠妳的,現在想還給妳而已。」
是的,他欠我一面,幾百年前,我們曾是沒有見過面的網友,有一次我們約了要見面,他卻沒有出現,我一直這麼以為,後來才知道他躲在暗處故意不和我認,這個王八蛋,我咒罵了他幾千幾百萬次,最後我累了,他卻依然是他,好好的活在地球的另一個角落裡。
「我不要你還。」這輩子,讓我覺得相欠債的人,只有他,我不要他還我什麼,因為我也不想欠他什麼。
「我堅持。」
「不是每件事你堅持就會有結果,見了面又能如何呢﹖」
「九點,在妳家樓下。」
或許每件事都該讓它有個結束。時間到了,我不搭電梯,踩著階梯下樓,每往下一級,我的心情也跟著往下一些。
坐在門口,熟悉的等待,熟悉的空洞,什麼都沒有變,不曾有人走近我。十點、十一點、十二點,我起身,嘆了一口氣,就這樣結束吧。
還沒走進房間,便聽到電話鈴急迫地響起,沒有任何情緒地拿了話筒,聽到一個跟電話鈴一樣急迫的聲音,是他。
「妳家是幾號﹖我忘記帶妳的地址出門。」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流出淚來,連他都聽出我的眼淚,我本人卻沒有發現。
「妳別哭,乖,告訴我妳家正確地址,我在附近而已。」像個孩子似的,報了門號。
「妳等我等了三個小時。」
「他媽的!」我又掛了他電話。
這次電話響了很久,我卻不接,直接把電話線拔掉,倒頭就睡。
我睡睡醒醒,迷糊之間,到了該起床準備去公司值班的時刻,昨日種種就是昨日死,我沒力氣去管昨天怎麼樣,才走出電梯大門,便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笨蛋」,我循聲望了過去,一個陌生人,笑笑地看著我。
「欠妳的,我一次還清,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不會吧﹖這種白目級的肥皂劇居然也會輪到我跟他來演﹖
「然後呢﹖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他執起我的手,和我十指交握。
「一起去吃個早餐怎麼樣﹖」我低頭看著那十根手指頭,又抬眼看著他,笑了。
「你很久以前就約過我了。」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他的眼睛,好亮。
「現在一起去吃也不遲。」我應該原諒他嗎﹖但現在的他不再欠我什麼。
「那我要吃麥當勞。」我們買了兩份滿福堡和兩杯濃湯,在他的車子裡吃了起來,突然,他問我。
「情人節,妳怎麼過﹖」哇咧!原來是他,只見他滿滿的惡作劇表情,我實在拿他沒輒。
「坐在車子裡吃麥當勞,然後去上班。」
「這麼可憐﹖那我要包下妳未來十年的情人節,讓妳吃香的喝辣的。」
「為什麼只有十年﹖」
「哈!妳答應要當我的情人了,中計嘍!」雪特!我雖然很爽,但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
「十年﹖太長了,我怕我沒耐性跟你耗十年。」只見他臉色一沈,哈!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時候,要你死得很難看,哼!
「妳!」吃醋了,這個笨蛋!
「騙你的啦!醋缸。」他把我吃了一半的滿福堡搶了過去,兩三口吞進嘴裡,我卻只能瞪著他。
「不給妳吃,壞孩子!」
「賠我一個滿福堡!」
突地,他神色一凝。
「我要妳知道,這一切,不是只有寂寞,我從不否認我是寂寞的,但是我會學著
辨別寂寞和愛情的不同。」我點頭,告訴他我懂的。
「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回頭找我﹖別告訴我浪子回頭的爛故事。」
他沈默了許久,在我以為他編不出新故事的時候,他卻告訴我另一個浪子想回頭,但是他頭被虎頭鍘砍掉的爛故事。
我沒說話,他就是這樣,不想回答你的問題時,就以話擋話。
「如果我說我是個膽小鬼,妳可以接受這個答案嗎﹖」
我的眼裡寫滿了「不」。
「沒跟妳見面之前,我對妳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我知道妳是我的對手,這輩子生來剋我的,對妳而言,我也是妳的對手,是不是﹖」
我突然抱住他,很緊很緊,剎那間,我的腦海裡閃過千千萬萬條無法辨識的思緒,有點激動地,我無法忍受自己與他之間有距離,如果能夠一直就這麼抱著他,該有多好﹖
這就是我的答案。
「第一次和妳約見面,雖然妳告訴我妳的樣子,我心裡明白那是事實,我知道妳不會騙我,但是我騙了我自己,那天,妳也有看見我,像個陌生人,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不是嗎﹖」
我放開了他,像是有點醒了,他說的沒錯,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
「不准妳亂想,聽我說完,好不好﹖」我點頭。
「見到妳,我不能騙妳,我真的很失望,也很難過,如果我們是朋友就好了,但是我沒有辦法只把妳當成一個朋友,所以我離開,那天,妳等我多久﹖」
「忘記了,兩個多小時吧﹖我知道你不會來,我賭氣等了很久才回家。」
「現在再跟妳說對不起,也沒什麼意義了。」王八蛋!就算他說的沒錯,他徹頭徹尾還是個王八蛋。
「既然嫌我,為什麼還要回來找我﹖」
有一種痛,隱約地,在你的全身漫涎開來,它會侵襲你的大腦,讓你無法思考,恍恍惚惚,想大吼,想哭,想跑,然而你卻發現自己彷彿驟失能量,什麼都沒辦法做,這一種痛,我太熟悉了,每當我被拒於門外時,就會經歷一次。
「我要回家了。」一貫的態度,遇到令我難過的事,我只想遠遠地避開。
「聽我說完!」我沒有移動。
「妳記得那是什麼時候嗎﹖兩年半前,這段時間,我去當兵,有時候我會突然想到妳,好像有一點遺憾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退伍後,找了幾個工作,上網時,總是不自覺會想到妳,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再見到妳會不會像當初那樣,很湊巧的,上星期五,我去逛誠品時,一抬頭就看見妳走進來,妳又看到我了,我們還是陌生人,或許是時間改變了我,我第二次看見妳時,我反而想一直看妳,誰知道妳目不斜視,根本沒注意到我。」
「我沒事管別人看我幹嘛﹖」
「我有沒有跟妳說過,妳的眼睛很漂亮﹖」他以食指輕觸我的睫毛,雖然很癢,我卻沒躲開。
「你沒說過,但是很多人說過。」對於自己最有自信的部分,我向來不會謙虛,他笑了,一種有點寵溺的笑。
「妳知道我一直都有在看妳的故事嗎﹖」咦﹖這我倒不知道,搖了搖頭。
「妳的故事,給了我靈感,所以我寄了一張卡片給妳。」
「哦~是了,我知道是哪個故事。」
很多人問我那個故事怎麼還不快寫第二部,我都含混帶過。
「說!妳什麼時候才要寫,我要催稿!催稿!」
「上次那個演李醫生的傢伙,第一部殺青後就拒拍第二部,這部戲什麼都齊了,只差男主角,等你來演我就寫。」
「妳要我強吻妳嗎﹖」
「喂~請按照劇本來演,編劇說現在只有女人強吻男人,輪不到你們男人來搶戲。」
一年後的二月十三日晚上,我偎在他的懷裡。
「我們別過情人節好不好﹖」他聞言訝異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著:「去它的情人節!我不喜歡特地為了什麼就得去做什麼!」他搔了搔我的頭,沒說什麼。
就這樣,我們真的走過了十個沒有情人節的年,往後還會不會繼續走下去,誰也不知道。但現在的我,很滿足,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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