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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走了。

晚上回到家裡，老母進來跟我說：「九妹跳樓，當場死了。」

九妹是我三姑的么女，因為排行第九，所以叫做九妹。聽老母說，她背了七、八十萬的卡債，又被詐騙集團騙了一筆錢，每天為了債務焦慮，極度憂鬱，曾向精神科醫生求診過，前一陣子才向三姑哭訴，覺得自己命很苦，想要死死算了。未料，在她大哥邀她去參加教會禮拜時，她竟自高樓縱身而下，結束了二十幾載的歲月。

三姑一生都很坎坷，自她嫁入夫家以後，就是命運乖桀。姑丈愛喝酒，四十出頭的歲數，在某個喝醉酒的夜晚，被車子撞上就撒手而去，三姑因此年輕守寡，還被那一大堆的拖油瓶纏著。鄉下地方農事多、雜務多，那個時代，孩子又生得多。農事繁忙時，孩子就是有一個沒一個地在照顧著，疏忽中，死掉一兩個是常有的事情。三姑生育的九個孩子裡，就有一兩個是這樣走掉的。爾後，農收貧瘠，沒什麼賺錢技能的三姑開始撿拾垃圾、收集廢紙箱、瓶瓶罐罐等來換錢，養活嗷嗷待哺的稚嫩孩子。一直到現在，三姑已經快六十歲了，仍得繼續拾荒，因為她還有個兒子經常要洗腎、還有兩個孫子要扶養…。

除去剛剛提過莫名走掉的兩個孩子以及九妹，九個孩子裡，一個自小就有精神病，未避免他到處亂跑、走失、或者在馬路上有危險，所以成天將他用鐵鍊綁在家裡，在二十歲時也誤喝農藥死去；一個小時候健健康康，當兵回來精神方面也有問題，參加教會受洗後漸漸康復，娶了老婆，老婆卻得癌症過世，留下兩個孫子給三姑養；一個瘦瘦小小、身體不好，吃了電台賣的假藥導致腎壞掉，現在每週要洗三次腎；一個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分送出去，當別人家的女兒，據說現在過得很好。一個人的命，怎麼可以坎坷成這樣？這樣的命，真的很慘、很慘。要不是她是我三姑，我也會以為這是一齣灑狗血的、賺眼淚的悲情連續劇。

勞碌的命格，讓三姑一年到頭、從早到晚都忙著掙錢，沒有謀生能力的她，卻也只能拾荒、打點兒零工，換取微薄的零錢工資來糊一家的口。這樣每天晝伏夜出、日以繼夜地忙碌工作，三姑的容貌看上去比一般同齡的婦女要老上十歲、甚至更多，當時，尚在讀小學的九妹曾經這樣對三姑說：「媽媽，妳那ㄟ家賣？我伊凹哪探吉，一定買幾咧喀水ㄟ媽媽呴哩！」（台語譯：媽媽，妳怎麼哪麼醜？我以後如果賺錢，一定買一個更漂亮的媽媽給妳！）弄得三姑啼笑皆非，卻也心酸至極。若不是這群孩子，三姑應該會更美才是。

老母說，三姑在電話那一頭哭得好心酸；老母要她別哭，以免九妹下了地府會被打得更慘（因為她是自殺離開陽間的），這才止住了三姑的眼淚。可是，我多希望三姑可以好好的哭一場，把她一生的歹命都哭訴完、壞運都哭訴光，用力的哭，向老天爺哭訴祂的不公平，為什麼讓她一輩子都得這樣地歹活，一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戲碼就上演了四、五場？向老天爺質問祂的糊塗，怎讓她一世人過得這樣辛苦？是她夫家的祖墳風水不好？才會使得她們邱家所有人都沒好下場？是她上輩子做盡壞事，這些早夭的丈夫、孩子們都是前世仇人來討債的？還是社會福利沒有照顧到這一塊弱勢族群，使得她一輩子都脫離不出這個惡劣的環境？

環境不好、經濟困頓，三姑常常來找老母調頭寸，老母總是多塞些錢給她、也從不催討。曾經，家裡經濟也很困難，老母卻還是經常會塞錢給三姑。我問老母，不擔心錢不夠用嗎？老母總這樣回答我：「我們再怎麼不夠用，也都比三姑過得去。她比我們辛苦，能夠幫忙她，也是應該的。」我望著老母、看著三姑，同為女人、都是母親，頓時，覺得她們都發著光，面容慈祥、笑容溫暖。雖然，容貌早被歲月吹皺、鬢髮早已讓時間催白，但是發著光的她們，看起來真的很美，就像菩薩一樣。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