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微笑地定定看著你,在相遇的時刻。不需要說什麼,彼此眼中的信賴還有深信不疑,說明一切。全然的自信,我們深刻地知道你我互相擁有。
那個晚上,我們見到了彼此最不堪的一面。那晚之後,我們用盡所有方式,去把握能相處的每一刻。你和我的心裡都有一個正在倒數的碼表,數著還有多少天,我將會離開這異鄉,離開你。
而在那天之後,我們究竟會相隔多遠?
在地球儀上畫一條連接台灣及英國的線,再乘上它的比例尺,得到的是一萬公里。數數地球儀上台灣跟英國之間有著多少條經線,可以知道在夏天,我們將會有七小時的時差,在冬天則是八小時。那是時速六百公里,要花十四個小時才能到得了的距離。
三年前的夏天,有一個二十歲的男孩,隻身前往英國。男孩在倫敦,遇見了三十一歲的S,一個華裔的英國人。父母都是華人的S,有著華人的面孔。但因為在英國出生長大,S完全不會任何中文。每每在交談中,男孩有種錯亂的感覺。一句中文到嘴邊,硬是收了回去,換成那個英文的腦袋,去和S說話。
他們共同擁有一個月的美好記憶,男孩依舊記得每一個細節,也在那一個月,學會了什麼是愛。那是一個美麗的夏天,很多個下午,男孩與S躺在公園裡,靜靜地望著天空。不發一語,但握著的手,說盡了所有的心緒。言語是多餘的,他們需要的只有眼神。更多個夜晚,S從背後擁著男孩,在靜謐的夜裡睡去。
S不知道,其實男孩每個晚上,都在心裡感謝那讓男孩遇見了S的安排。
在一個七月的下午,男孩在倫敦街頭偶遇他的大學學長,而學長要男孩帶他去道地的British PUB。當男孩與學長聊著天時,一個英國人問,他是否可以坐在男孩與學長旁的空位,等他的朋友。閒聊一陣之後,男孩去吧台買飲料,在等候中,男孩回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後的大門。S走了進來,剛好對上與男孩的四目相接。另一件S不知道的事情,那個當下,男孩盼著能認識S。
”Excuse me, Sir. Your drinks are ready.”
男孩回過神,拿起飲料回到座位。下一分鐘,S走到了男孩桌邊,對正和學長講話的英國人打招呼。是的,那位英國人在等的朋友,就是S。
那是一個被巧合填滿的夜晚,少了任何一個,男孩與S或許不會相識。如果當晚S沒有在桌下悄悄牽起了男孩的手,男孩與S或許不會有之後那美麗的三十個日子。
之後的一個夜裡,男孩追著S跑出一個PUB。幾分鐘前,S被保安人員架出那家PUB。在那兒,男孩與S遇到了R,一個兩人都認識,在英國拿碩士的台灣留學生。男孩之所以認識R,是因為在男孩剛到倫敦的那個星期,R與男孩曾有一段短暫的曖昧過往。直到某次喝醉了的R,無意間說出自己其實已經有男朋友,男孩於是決定,不需要再對R,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見到S與男孩一同出現在自己面前,R很錯愕地看著兩人,隨即回以不屑的眼神轉身離開。S追上前去,R轉過身,冷冷地對S說:「你要跟誰談戀愛,不干我的事,好嗎?我們今天只是上了床而已,是你管不住自己,請你以後不要再纏著我了。」S氣得全身發抖緊握著拳,男孩還來不及反應的下一刻,S已經一拳往R的臉揮去,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R追了過去,朝著S的背踹了一腳,失去平衡的S差點仆倒在地。就在男孩跑了過去,試圖將兩人分開的同時,S恢復平衡轉過身又給了R一拳。當R正要還擊時,PUB的保安走了過來,把S架出門去。
空盪盪的倫敦街頭,S在前面哭著奔跑。S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最後被男孩追上。S哽咽著告訴男孩一個他已獨自背負許久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是R。這個故事,解釋了所有男孩曾經疑惑的片段。那些,讓男孩總覺得有什麼,存在於他和S之間的片段。
當晚稍早,男孩與S坐在泰晤士河畔的公園裡,討論著晚上的計畫。兩人分開之後,男孩回到借住的友人家,S則獨自前往一個在SOHO區的PUB。在那個PUB裡,S遇見了他獨自愛了近兩年的R。
S與R有著一段過去。那段日子裡,S愛著R,也相信R是同樣地愛著自己。某次偶然之中,S遇見了一個來自Manchester的少年D,很巧妙地,S發現D竟是他遠房的姪子。身為晚輩的D,喜孜孜地要讓S認識他的男友,S答應了。在約定的當天,S出現在碰面的地點,站在D身旁的,是R。
S在SOHO區的PUB裡遇見了許久不見,自己也始終未曾停止愛著的R。聊了聊兩人的近況後,S告訴R他要去洗手間。R隨著S走進了洗手間裡,反身將門鎖上,然後開始一連串的挑逗。對於R的挑逗,S毫無招架之力。激情過後,S離開了SOHO,前去赴與男孩的約。就在約定的PUB裡,男孩與S遇到了R。
故事結束,S從皮夾中拿出一張男生的照片,在男孩的面前點火,然後痛哭失聲。男孩靜靜地坐在一旁,想著S是怎麼一個人走過這兩年的;想著當S看見R站在D身旁時,是種怎樣的心情。然後輕輕地對S說:「我確實被傷到了,但我不想因為今天這個意外,而失去你。」
火熄滅了,S獨自承受了兩年的痛苦,隨灰燼被風吹散。S含著淚看著男孩,對男孩說:「雖然我做了這些傷害你的事,讓你看見這些陷你於不堪的醜惡真相,可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你選擇留在我身旁,這對而言我代表了一切。」話音仍然在空間中停留,S給了男孩一個好深好長的吻。然後男孩再也忍不住地同樣落下淚來,用一個緊緊的擁抱回應S。
在最後的那一晚,男孩與S在晚餐後漫步倫敦街頭。S對男孩說他想帶男孩到一個他倫敦市中,他最喜歡的地方,一座泰晤士河上的橋。S告訴男孩,因為從那座橋上,可以看見他最喜愛的倫敦夜景。S從男孩的背後擁著男孩,男孩伏在欄杆上,在S湊在自己臉頰旁的耳邊輕輕哼著S所不知道的旋律。看著夜色中的倫敦,腳下是幽幽的泰晤士河。
一對男女經過他們身邊,是一對情侶。女生開口問男孩從哪裡來,問男孩可不可以也唱首歌給她聽,男孩看著S,輕聲唱了首歌。淚水滑下女生的雙頰,她問男孩與S願不願意讓她照一張他們兩人的合照。S笑望著男孩,用眼神告訴男孩他沒有意見,男孩決定就好。S與男孩不知道女生的名字,可是女生有一張照片,紀錄了男孩與S當下的幸福。
分離那天,男孩與S早早到了Heathrow機場,在海關前面閒聊著等待離境的時候,他們看到一對情侶,女生要離開英國,男生則要留下,兩人哭著擁抱、道別,淚水已經濡濕了對方的肩膀。男孩與S很有默契地轉開視線,再回過頭望著彼此,約定待會他們一定要勇敢,不能像那對情侶一樣哭得那麼心碎。只是口裡說著要勇敢的兩人,都已紅了眼眶。
終究男孩是得出關的。兩人微笑著道別後,男孩準備走向海關。S要男孩轉過身,從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條銀項鍊,一條男孩知道S已經長戴在身上很久的銀鍊。S邊將它繫上男孩的頸項,邊對男孩說:「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但我知道,你喜歡銀做成的飾品。所以,這條項鍊送給你,希望每次你戴上它,都能夠感覺到我就在你身邊陪著你。」
男孩再也忍不住心裡所有的情緒,忍著不哭出聲地走向海關。男孩沒有回頭,但他知道身後的S,也已經哭成淚人。男孩不停地流著淚,穿過擁擠的免稅商店。等到男孩走到登機門時,他已經哭得沒有繼續啜泣的力氣。
男孩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走過空橋。把自己的位子劃在窗邊,似乎不是個聰明的行為。飛機起飛,英國在窗外越來越小。隨著飛機的爬升,男孩與英國的距離越來越遠,男孩與S間的聯結,就像機艙外的空氣般,愈漸稀薄。飛機努力擺脫地心引力的拉扯,男孩的淚水再一次悄無聲息地滑落。男孩用力地緊閉雙唇,撇過頭看著窗外,試圖不要哭出聲,不要讓鄰座的乘客看到他滿是淚水的臉。在安全帶指示燈熄滅的同時,男孩鬆開安全帶衝進洗手間內,終於放聲大哭。
回到台灣一個月後的夜裡,男孩收到了S寫給他的一封Email,在信裡,S寫道:
「親愛的B:你離開了之後,我又回到往常的作息,下班回到家後先睡覺,在凌晨醒來處理工作。那天我聽到廣播裡,有一個女生打電話進去,說了一個故事。大意是,曾經有一個男生對她很好。她知道這個男生對她的好,也感受到這個男生想要追求她的誠意。可是因為過去的經驗,她不再相信愛情,也不再打開自己的心,讓另一個人走進自己的生活,儘管她對這個男生也有好感,仍舊她選擇對這個男生的所有,視而不見。當然,時間一久,男生也就放棄了。直到過了許久,她想起曾經這個男生對她的好,她才發現自己錯過的,是多麼可貴。
你知道嗎?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像這個女生一樣,不敢接受別人對自己的付出,也不敢把自己的心與別人分享。對不起,對於所有我們認識的這段時間裡,曾經對你的任何傷害,真的很對不起。我想要謝謝你,是你讓我重新能夠愛一個人。在寫這封信給你前,我在窗台抽了根煙,面向東邊的天空,我看見了一顆紅色的、特別耀眼的星星。我想,那就是你之前跟我提到的火星吧。雖然,晚了你七小時,但最後我們仍然在同一片天空下,看見了同一顆星星。
永遠的愛你的S」
男孩記得,讀著這封信的那個晚上,他是哭著睡著的。
三年過去了,秋天的木柵剛剛下了一陣雨,男孩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他知道這三年走過,他變了。不變的是,當男孩坐在電腦前寫下這篇文字,想起S,還有那個夏天的一切時,男孩又哭了,就如同,三年前的那個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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