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撓中國、教廷的老腰桿子
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陳日君,從樞機主教職位榮退10年了,然而他退休日子,並不恬適平靜。
面對中國政權把手伸入香港教會、梵蒂岡教廷向中國靠攏⋯⋯,86歲的他挺直腰桿,數度發言炮轟。
他是教士,也是鬥士
86歲老人陳日君站在香港筲箕灣山腰上的慈幼修院頂樓,邊嘟噥著邊彎了下腰盯著,地上有隻半息尚存,卻已經六腳朝天的中國荔枝椿象,好可憐⋯⋯。
他也不怕這種會放臭液的半翅目害蟲其實帶毒,腰一折就把這隻枯褐色的小東西給翻正。
出生於上海,卻與香港結緣甚深
他緩悠悠地挺起身子,回頭朝修院「北方」望去,以前這裡看出去就是海。那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陳日君1948年第1次到香港,就與這地方結下不解之緣。那時候他站在這兒,望過去見著的可是大海,如果用上幾分想像力,正好就能遙念他在上海的老家。
陳日君到現在還是喜歡上頂樓晃晃,這天陽光挺好,不潑辣,空氣裡沒霾,向晚的太陽也沒燒得太紅。
然而今非昔比,天空再好都已經被巨大的樓宇蔽得剩下那麼點,比起當年,現在的「北方」實在太近太迫人。
從修院往北看去,只見得到幾幢叫「合隆工廠大廈」還是「筲箕灣中心」什麼的入雲大樓,沒開燈的窗戶像一個個失神的眼窩。
不過比起那些遮蔽視野的大樓,陳日君更清楚,所謂的「北方」,還盤踞著更強大的鄰人:中國政權正把手伸入香港,越伸越深,而這隻手不只在世俗攪和,甚至要遮著天,遮著人們精神屬靈的那片沃土,打造自己的巴比倫,捏塑一個紅色的上帝。
無論如何,中國已經用一種強力的手段,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以巨靈的姿態,將爪牙深深探入所有想得到,和想也想不到的地方了。
陳日君過去在天主教會位高權重,他曾擔任過樞機主教的職務,歷來擔任過這職位的華人不過8位,他當然有他的傲氣和堅持。
為了救隻荔枝椿象折下老腰,那沒什麼問題,但有些時候,他卻還是得把腰桿子挺得筆直。
尤其在面對北邊那個強大鄰人的時候,卑躬屈膝絕不會是他的選項。
從去年起,中國和梵蒂岡原先就日漸親密的關係,水乳交融又加起速來,外傳雙方就要簽署協議。
陳日君年紀雖然大了,但他不願中國政府箝制宗教的「鳥籠」越張越大,他跟中國、跟梵蒂岡的淵源都很深,沒有辦法說撒手,就真撒手不管。
過去,中國與梵蒂岡在天主教信仰上一直存在極大的矛盾。
上世紀中,中國政府主導成立「自治、自養、自傳」的「三自教會」,這個組織政教合一,是受中國認可領導的「愛國教會」。
完全悖逆天主教長期以來與政府保持距離、由教宗領導的傳統。
於是在中國,那些不願意接受政府領導的天主教會就沒入地下,被稱之「地下教會」。
愛國教會聽命於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於是許多由政府任命,但梵蒂岡不承認的「非法主教」,也因政治因素就職。
另一邊,地下教會,則是存在著一些被教廷認可的合法主教。
去年10月,教廷把橄欖枝遞往中國政府,逐漸走向同意將中國「地下」、「地上」教會合而為一的政策。
首先,廣東省汕頭教區「合法主教」莊建堅,被指示辭去主教,讓位給中國政府認可的「非法主教」黃炳章;
12月,梵蒂岡代表團再度要求福建省閩東區主教郭希錦降職,讓位給「非法主教」詹思祿。
今年3月26日,他更因不明原因,被中國官方帶走。
陳日君憤而發聲:教廷正在推進一個邪惡的計畫,他們要合法的主教辭職,讓位給非法、甚至絕罰的主教坐正。
他實在看不下去,一封一封寫信,一次又一次發聲,今年1月還拖著老身體,飛到梵蒂岡親自遞信件給教宗方濟各。
力轟教廷傾中, 拒絕淪為鳥籠裡的奴隸
前任「樞機主教」的聲音當然有點分量,他的抗議,引起全世界的關注。
然而中梵之間的協議看起來卻是離弦之箭,教廷有些人甚至認為,若中梵能建立關係,我們仍像籠中鳥,但鳥籠會大些⋯。
陳日君對這話驚訝透頂。地下團體的教友本不在鳥籠裡,現在是你們要逼他們進鳥籠,和已在鳥籠中的『合一』?當然在籠中有些是奴隸,但有一些是甘願在籠中耀武揚威的奴才。
他當然認識梵蒂岡,而且他也認識中國,無論如何他不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禱告、他發聲,我相信有一點點希望可以逆轉⋯⋯。陳日君把身子縮在椅子上,講出來的話卻一點也沒猶疑。
老先生凝了凝神,談起他與中國的淵源,又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說起了。
我16歲以前,都住在上海,1948年才來到香港,很多人說我是逃出來的,但其實不是。
陳日君家境本來不錯,父母都有受教育,然而在那個兵荒馬亂的世道,好景總不常在。
他家本來住在上海北邊,中日戰爭時,陳家房子被炸個乾淨,搬到南邊,又被炸到「沒有了」。
他父親也因為巨大的打擊病了,成了半身不遂的苦命人。
爸爸病了,陳日君那時12歲,中學念了1年,就開始心猿意馬,老往外跑。
母親見到情況不對,就把兒子送去上海「備修院」,家裡有時候沒東西吃,修院卻有!他父親也是虔誠教徒,兒子如此與教會結緣,也算子承父志。
4年後,陳日君就跟著教會到了香港,與母親姊弟們分隔開來。
想不到1948年國共政權豬羊變色,直到很多年後,他才有機會再踏入故土。16歲前,我們對政治不太了解,在備修院裡不太講政治的,都在念書、祈禱什麼的。
1949年共產黨拿到權力,我們到了香港卻回不去,這才模模糊糊感覺到了一些事。
然而中共鋒利的牙爪很快就露了出來,1951年,那時候還沒文化大革命,『備修院』就有幾個神父、修士被抓了進去。
那時「三自教會」創辦沒多久,全上海天主教學校開會,現場要投票通過成立「三自教會」。
一個是上海人葉修士,另外一個是扮成學生的廣東修士。他講得有點無奈,他們站起來反對,最後都死在監獄裡了。
老先生嘆了口氣,共產黨性子也不急,慢慢來,1955年9月8日才開始大肆壓迫天主教,那天晚上抓了1000多人。
他停了會兒,或許從那時候到現在,共產黨本質並沒有變。
備修院裡有一、兩個人向政府投降,其他十幾個都去坐監,但投降的,到了文革時也是坐監,紅衛兵也沒有放過他們。
陳日君後來到義大利念了9年書,中國傳來的消息越來越少,除了在瑞士的共產黨機構送來《人民日報》,家鄉的事彷彿發生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不滿中國箝制宗教,投稿報章控「迫害」
一直到1974年,陳日君才第一次可以回去中國。
他記得,搭火車回家時,一個車廂是解放軍官員坐的,他們都穿得好漂亮,我那間來了一個兵士,卻看起來很窮很可憐。我心裡想,共產黨哪有平等。
陳日君一邊講,忍不住拍拍桌子就大笑了起來。
其實他並不恨中國這個民族,他不喜歡的是中共專制的統治,從他的話裡面,對中國人多少都有份憐憫、有份情感。
1989年,天安門事件剛發生,陳日君卻不顧眾人反對,決定到中國「地上教會」的修院教書,每年都有一半的時間在中國各地跑。
我們以前會覺得,地下教會是好人,地上教會是壞人。
但我一到那邊,發現每個都是我們的人,只是因為沒有辦法,只好投降,心裡卻還是同一個教會。
他在中國教書教了7年,也看盡當地官僚習氣與天主教徒的無奈,自此他開始積極為1200萬的中國天主教徒,爭取宗教自由。
2000年,羅馬教宗為中國120位因信仰犧牲的受難者宣聖,中國政府要求所有「非法主教」寫信抗議,他們認為:『教廷說的聖人,是帝國主義,殺人放火,是壞人!』
陳日君第一次選擇公開對抗中國政府,他投稿香港報章,痛批北京干預香港宗教事務、迫害大陸神職人員。
事件令中梵關係緊張,陳日君與中共關係也滑落到谷底。
接下來,陳日君在報上撰文,公開指中共在港直屬機關中聯辦干涉教區事務,干預宗教自由。
陳日君不只為天主教說話,更直截了當地反對香港《基本法》第23條立法,不願讓中國以國家安全名義,限制香港人民自由;雨傘運動時,他同樣跳出來發聲力挺學生。
這會兒,3月11日,正值香港立法會補選。2016年,羅冠聰、游蕙禎、梁頌恆和姚松炎等四人雖然當選議員,卻被指控未宣誓效忠中國而失去資格,遺缺選在這天補選,香港街頭卻幾乎沒有選舉煙硝味。
前一日在銅鑼灣鬧市裡的一整群人龍,排的是Nike限量商品,市井居民們還是過著跟往常一樣的日子,幹著一樣的活兒,或許誰都知道,誰也都無奈,這場硬仗的結果或許並不是操之在己。
不過陳日君還是趕去投了票,當然是投給民主黨。
香港人把老主教與李柱銘、陳方安生、黎智英和李鵬飛並稱為「泛民五老」,他對公共事務當然熱情得很,有時候談到政治脾性大,講起話來就比手畫腳地特別生動;他相信民主,即使到了這個年紀,也還沒想過要跟極權政權妥協。
他侍奉神,但陳日君也在意人
有些比較古板的神父,以為談政治是不對的,但政治其實也是我們的責任,社會的事情!教會有訓導我們如何才是公義。民主是我的信念,我在義大利念書時有個教社會倫理的老師,這幾天他才過世,97歲。
天主教說的「公義」,用世俗的稱謂可能叫「良心」,然而有時候,良心之於權力就像雞蛋之於高牆。
但他並不介意做中梵之間「最大的阻礙」,也不介意當那顆雞蛋。
對於近日中梵關係的變局,這位老先生不只批判了中國,他對於教廷內部高層更是嚴詞批評。
教廷有一派人馬,至今信任1960年代卡薩羅尼樞機主教對東歐實行的「東方政策」,希冀透過自我約束、減少批評共黨政權,換取其容忍教會宗教活動,現任教廷國務卿帕洛林就是代表人物。
權勢面前不卑不亢:不能看不起信仰
陳日君對此很不以為然,「不能看不起信仰!」老樞機又說了一次:還有一點點希望逆轉⋯⋯。眼神一樣沒有遲疑。
還在教書的時候,陳日君就被學生叫過「老虎」,因為他見到孩子頑皮,總是直接喝斥。
面對中國,他一樣不願保持沉默,香港作家舒巷城寫過一句詩:沒見過屈膝的書枱。
陳日君不願屈膝,更何況他這「書枱」,肚子裡頭裝的還都是聖經。
聊了許久,他說他有些累了,接著卻又帶我們在修院裡四處逛了逛,有層樓住著一群退休的修士,走進去時,他們正在禱告,陳日君看了看露出微笑,示意我們別出聲,別干擾了。
走出門後,他自己倒是先發聲了,我今天晚上要繼續來寫文章,聽說教廷高層又有人說話了,我想我必須要回應。」接著陳日君又把腰桿子挺得直直的,感覺不像個教士,卻有點像個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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