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的那端等我〉
──友煌自序
這是我的第二本詩集,算一算,離第一本《水上十行紙》已經七年多了。並不是我的詩數量不夠,沒辦法集結成冊;事實上,我自認還算是個多產的人,寫詩的速度「不慢」。我不是那種慢工出細活的人,我把詩當「粗活」幹,喜歡汗流浹背的快感,不耐於遣詞用字錙銖必較、文謅謅的功夫,因此詩質粗糙也未可知。
沒仔細算過,但七年多來,總寫個三、四百首詩有吧!真要出書,印個三、四本應該沒問題。但終究只有這本,原因何在?第一自然是「錢」的問題了,這本書還是靠高雄市文化局的幫忙,才能付梓的(在此要感謝詩人文化局長路寒袖在高雄大力推動的文學獎助計劃)。病痛猶可拖磨,窮起來,真的沒辦法;我的第一本詩集,說來汗顏,其實也是獲得高雄市文化基金會補助才有機會出版的,錢雖不多,但還是要再感謝一次。
第一窮、第二則是懶了。別的詩人、藝術家,是好酒疏狂;我胃弱,酒不敢喝、菸也戒了。惟獨疏狂的天性只得一半,不狂(沒才氣,不敢狂)而疏,是謂疏懶,說白點,就是懶啦!生活沒什麼目的,做事沒什麼章法,能混就混,可以胡思亂想絕不正經八百。因為懶,所以詩作從不整理,高興就寫,寫完就丟,東存存西放放(從軟碟、硬碟、隨身碟到光碟,從紙本、紙張到紙片),最後根本找不到,即便找到了也不曉得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作品。因此,作品再多,佚失錯雜,又懶得花功夫建檔,也無濟於事了。
既窮又懶,參加比賽又常常摃龜,頂多拿個佳作(文壇人稱「永遠的『佳作』」),不像我的朋友漢辰,總是一座大獎一座大獎地搬回家,連葉老都誇讚不已(對我,葉老最擔心的是「友煌敢會沒頭路」、「友煌沒頭路欲安怎」,然後到處推薦我、幫我找頭路。謝謝葉老,希望他早日康復);然而,還是喜歡寫詩,難得夢、不敢夢了,詩還是戒不掉,寫詩讓我心靈富有,在麻木走向麻林的歲月中仍能有所自覺,保有一顆多感悸動的心、一滴晶瑩打轉的淚,縱使眼球已混濁、眼屎常常沾粘得眼皮睜不開。
所以我寫,我詩故我在。台灣話說「貧惰」,原來窮和懶是出世鬥陣的,還好這對夫妻生了個好孩子─詩,生活才不致毫無色彩;當窮對懶說「通往天堂最近的路是地獄,我們一起沉淪吧」時,詩心剎那閃現的靈光總會及時踢翻那盆燃燒的炭火,拒絕呼吸世俗習焉不察的一氧化碳、拒絕做一隻井底觀天呱呱而鳴的溫水青蛙。詩,在泥沼裡快樂地打滾;詩,直至沒頂前仍伸出不願放棄的雙手。世俗,又聖潔;詩即使改變不了什麼,仍堅持不同。所以我寫,我詩故我在。
電子年代,仍迷戀紙本;後電子年代,更懷念被紙割傷的輕微痛楚。吻與齧。迫切期待一本詩集的誕生,就像等待母親、妻子的深情一抱,安了心、定了方位,然後才能放心的上路,風雨如晦,繼續寫。
然而詩不僅是一己的註腳、個人心境的晴雨表;詩還有更寬廣的天地、更澎湃的海域。這本詩集《藍染─海島身世》,是個人第一次嘗試計劃性的詩寫,企圖跨出個人感官、經驗、階級的侷限,以更遼闊的視野、開闊的胸襟,回顧、正視、前瞻腳下這塊土地、這片海洋以及島上婆娑繁茂的子民。不可否認,我之所以詩寫台灣、詩書土地、詩寫海洋、詩寫高雄,確有幾分「政治正確」的傾向,但這「正確」原本就是我的信仰,我樂於其中,別人也許是打順風旗順便打秋風,我是管他東南西北風,猶原站穩台灣的主體性,紮根、釘根,不怕時代的風亂吹,人講「樹頭踦予在,毋不驚樹尾作風颱」。
從土地到海洋,從農工到漁民,詩唯有正視現實,超越小我,回到此時此地此刻、再出發,才能拓展視野、放大格局,才能具有打動普羅人心的感染力,也才能真正談到詩的改變的力量。沒有海,島就不成島,台灣也無從福爾摩莎起;海洋正是土地之外,開啟台灣奧義與釋放另一能量的異質時空。說它異質,不只是因為台灣人對海洋的陌生,也因為人類原本就不是海洋生物。人與海始終有距離,這距離會拉近,但不會消失;這距離,可以是陌生疏遠,但也可以是敬畏仰慕。台灣人的海洋因子,存在南島先民的記憶體裡,供我們提取,西拉雅的「嚎海」祭儀哭訴的正是一個失落海洋的族群哀曲。
人背海而居,然而海未曾遠離。海,日以繼夜,在島的四周喧嘩澎湃,牢牢守護陸封的子民;海,以帶鹽的腥血隱伏、搏動在一代代移民的脈管中,鼓舞狂野的心臟;海,仍升降在達悟、阿美等南島語族的肩膀胸膛,年年打翻淹沒一些風帆桅桿,沖毀一些堤岸、倒灌一些田舍,上岸尋找失散的子嗣弟兄;海,變身魚,化為你的脊骨,卡在你的喉嚨,要你用力咳出它的名字,站挺它的姿態;海,未曾遠離,海,不曾放棄。
因為海,我在這本詩集裡嘗試開創一種空間詩學的可能。泊靠,自漫無邊際的時間大海;下錨,從茫無方位的空間汪洋。看似肆無忌憚的宇宙洪荒,其實藏在一顆狹窄封閉的心房裡,作著千篇一律的大夢,而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其實也都沒走出一顆腦袋瓜半步。徒然建立在個人想像力而缺乏現實認知與現實經驗的時間詩學,有高蹈托大的危險,容易耽溺在一己的愛慾玄思救贖掙扎中,不知今夕何夕,直把他鄉作故鄉。海洋圈限了島嶼,也延伸了島嶼軟質的領域;土地與島嶼是寫不盡的,海洋更是尚待筆耕的空間。台灣文學的空間詩學只有延伸到海洋,範圍才算完整;有了海洋經驗支撐,台灣文學的現實才不致跛腳。海洋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近有漁村漁民,遠有艟艨巨艦,還可多識魚貝鯨豚之名。
過去,我們寫海洋的太少了。幾十倍台灣島嶼大的海域,那麼多以海為生的人口,卻縮在稿紙的一個小角落,平平板板,波瀾不興。特別是現代詩的部分,更以文字鎮壓,把頭生猛活跳的海馴成一口溫柔浪漫的江湖,空間文學時間化了,面目也趨於模糊。海被政治、也被文學囚禁了,沒有了海的台灣,空間是扁平的,歷史是片斷的。海、台灣海,亟需被釋放。
我自知自己的努力並未成功,雖然我努力想要建構台灣的海洋空間詩學,借重詩的敘事能量,但終究因為缺乏第一手的海洋經驗,而使得整體詩作的表現仍不夠厚實。我期望寫出具有鹹味腥味的海洋詩作,有時彷彿聞到了、抓住了,但大多時候,它像哈瑪星開往旗津的渡輪,載的只是觀光客,而非漁民。生活裡如果沒有桅桿海洋,開窗盡是水泥牆、電線桿,躺的是床墊,踩的是土壤,睡醒的第一眼是陸地、睡前的最後一眼也是陸地,那麼功課做再多,也只能勉強摸到海的皮毛。惟海的皮毛凹凸有致,已夠我消受。
不想妄自菲薄,正如一心追求青鳥的少年,縱使「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也不能抹煞「眾裡尋他千百度」的艱辛而又美好的過程。這本詩集就是這場不成功追尋的見証,而這場追尋才剛開始呢!
最近,常發現異象。不是雨季,辦公室裡卻有莫名的水漬,桌上有髮絲垂滴的水痕,沁出水珠的電腦螢幕,嚐嚐卻是鹹的;書架上,白鯨記兀自溼了大半,葉慈詩集裡夾有新鮮海草的標本;妻的珍珠項鍊,又回到新購時的晶瑩;最近沒去過海灘,鞋子裡卻有沙沙的玉碎,捨不得倒掉;擤鼻涕時,擰下一顆還未攀牢的茗荷介,而睡了一夜,藤壺已爬滿嶙峋的背。莫非海上岸尋我。
陸上都會暈車的人,寫什麼海洋詩。而仍喜歡搭渡輪,到海邊走走,撿撿貝殼,貼在耳朵上;立足於不斷崩塌的沙,躺入海中,漂浮如藻草,睜眼看婆娑世界;陪妻子上市場挑魚,一雙雙不肯瞑目的眼,淌血的鰓與剝落的鱗;女兒問,魚會不會痛啊,如果會,為什麼不喊疼?海太喧嘩了,魚族遂沉默,那些起落的漣漪沾染了海水與夕陽的顏色,聚於魚攤下的陰溝,藍藍的,正啟程游返大海。
打漁人家終究沒能帶我上船,我終日逡巡於岸上,如虎般猛嗅,滿漲渴望。岸上有太多白晰的腿肚和細瘦的蹄,一條迤邐變幻的線輕輕地勾鎖住整片汪洋,然而我知道那是召喚,櫻海漲落,千重子的寂寞身世,海在老的那端等我……….
這本詩集,最遺憾的是,葉老沒能替我寫序,希望他早點好起來,也感謝漢辰拔刀相助,他把我的詩說得太好了,愧不敢當。
──友煌於2008芒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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