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烏秋，飛停電線桿上，抖動漆黑發亮的羽翼，銳利的眼逡巡四週。
雖是秋末，快中午了，天氣仍熱。老農夫婦在園裡忙著，摘裝一簍簍的柳丁；綠油油樹叢裡穿梭，兩人汗水溼透背脊。不遠處，柏油路那邊開來一輛嶄新的天藍色休旅車，太長的車身，以致轉進小泥土路時，特別小心特別慢，深怕後輪掉入泥路旁的水溝裡。一次不行，車子又後退，再轉一次，後邊被擋住的車陣，不耐煩的按起喇叭；一個駕駛呼嘯離去前，還按下車窗，丟下一句三字經。
喇叭聲將一直默默趕工，幾乎入了神的老農夫婦拉回現實世界。兩人暫停手邊工作，抬起頭，被來車玻璃反射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阿兄、阿嫂！」
來的是老農夫婦的弟弟、弟媳，他們住在市區，難得趁假日回鄉下玩。
老農放下手邊工作，熱心地招呼，彷彿來的是陌生人。柳丁園邊有間豬舍加蓋的鐵皮屋，放著一張簡陋茶几、幾張色彩艷麗的塑膠椅凳，地上擱著噴藥器和幾瓶農藥。一壺水很快燒好了，老農熟練地沖泡茶葉，為兩位來客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聊了起來。那邊，老婦忙著沖洗摘來的野菜，準備午餐。
「最近日子真難過啊！」做弟弟的滔滔不絕，抱怨一個讀研究所、兩個讀大學的兒子，一年學費、生活費要花他多少錢，現在年輕人又不知節儉，光一個月手機費就要上萬元，聽說是都交了女朋友的緣故，真該死。
「哎！他們以後會孝順你的啦──」老農安慰著。
一隻狗走近轎車，對準閃亮的輪圈，才剛抬起後腿想尿時，來客夫妻瞧見了，同時大喊一聲，追趕出去，嚇得那隻狗落荒而逃。
「都民不聊生了，現在政府又搞什麼18葩…......」弟弟、弟媳都從國中教職退休多年了，現在靠退休金生活。
「唉！怎麼可以這樣──不會有影響吧！」老農擔心地問。
年輕時，為了栽培這個弟弟，做大哥的他國小畢業，就到成衣廠工作賺錢了。後來看著弟弟師範畢業，當上老師，幾個兒子也都上進，他很欣慰，覺得他們這一房總算出了讀書人，不像他兩個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料，又不願務農，一個跑船去了，一個只能當黑手。為了讓老二開間機車行，夫婦倆賣了幾塊祖傳的地，目前只能守著這片僅存四分不到的柳丁園，靠政府每月幾千元的老農津貼過活。
「他們都沒拿錢回來嗎」、「真是不孝」。弟弟、弟媳替老夫婦不平。
「唉！他們自己生活都很困難了，還有孩子要養呢，哪能──」老農突然咳個不停，沒有痰的乾咳，咳得排山倒海；老婦丟下手邊工作趕過來替他拍背。
「老毛病了，沒關係。」老農安慰來客，「以前噴農藥都沒載口罩，現在不敢了。」
弟媳勸他去大醫院做全身健康檢查，有住院的那種，他們夫妻倆每幾年都要去做一次的；還說要注重養生，有空練練氣功，多吃生機飲食，補充銀髮族專用的維他命；偶而出國走走，散散心也不錯。
菜上桌了，是熱騰騰的龍葵粥，搭配一碟醃漬的破布子。這一頓飯，吃得兩位來客唏哩呼嚕、汗水淋漓，稱讚不已；直說吃慣了大魚大肉，來點山蔬野菜，滋味確實棒。水果是現摘現切的柳丁，汁多味甜。來客邊吃、邊問時價，還惋惜當初不該把地賣了，如拿來給阿兄阿嫂種柳丁多好。汁液濺滿雙手及桌上。
「啊！挽無夠工啦！」老農苦笑著，額頭皺紋像乾裂的田。
「果賤傷農啊──」彷彿刺痛了什麼，弟弟、弟媳又詛咒起來，說，也不想想他們以前領的薪水少得多可憐，過的是什麼生活，現在好過一點了，也不過是一個人幾萬塊一個月，怎麼可以搞階級仇恨來掩飾施政無能呢！
飯後，老農繼續陪兩人聊。老婦碗筷洗完，戴上斗笠，又到園裡摘柳丁去了。
柳丁有黃有綠，曬到太陽的一面較黃，另一面較綠；柳丁甜不甜，不論顏色，吃了才知道；長在矮處的柳丁，站在地上就摘得到，高一點的就得架梯子，梯子也搆不到的，就得放棄。
汽車發動了，寧靜得幾乎沒有聲音。老農夫婦忙著從園裡搬兩大簍柳丁上車，怕弄髒了新車，還在車上墊了厚厚的報紙。
「啊！吃不了這麼多──」
「沒關係，吃不完可以送鄰居朋友。」
車子從泥土路開上柏油路時，弟媳按下車窗，對已埋在綠叢中工作的老夫婦半喊著說：
「阿兄阿嫂！我們下個月底去北海道賞雪、泡溫泉，要不要給你們帶什麼東西回來──」
斜陽中，兩人抬頭，無言地笑了笑。烏秋拍拍翅膀，朝落日的方向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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