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絢慧的「生命河流」這本書裏我特愛這篇文章,或許是這故事裏蘊含著生命渴望被人認可、肯定與被喜愛,或許它說明了生命最初跟父母的連結,又或許這故事讓我想到有著相同悲慘童養媳命運的我的母親.......
蘇絢慧----聆聽生命最深的悲傷
一間私立養護所裏,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她有很深很深的悲傷,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大部分的人總是勸慰這位老人家幾次,發現老人家没改變,仍持續哭泣悲傷後,就放棄了。
她己經八十幾歲了,卻覺生命如此無奈與痛苦,難道只是她個人的軟弱與無助嗎?我在心裡不斷自問。我相信,她只是反映了一生的寫照,也反映了她最初對自己的看法。
有天,照顧她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她没下床,在床上休息。我悄悄地到她門邊,卻發現她兩眼直溜溜地盯著天花板。我靠近她說:「我以為妳在休息,怎麼眼睛睜這麼大啊?」
她長長嘆一口氣。
我拿把椅子坐下來,將身子挨近她,然後認真地問:「怎麼了?心情鬱悶?」
她點頭。
「可以告訴我妳想到什麼了嗎?」
她又嘆了一聲,然後緩緩地說:「想到很多事,想到過去的生活。」
我接著說:「想到過去的生活很辛苦、很難熬?」
她點頭,淚水也漸漸地浮出眼眶,從眼角滑落
我請她慢慢說,並告訴她我會很有耐心地在旁邊聽著
她一邊哭泣一邊說著過去的遭遇,其實她並没有說得鉅細靡遺,但都是她放在心裡濃的化不開的情感,有悲傷、落寞、惆悵與孤單。她說的其實大家都知道的資料,她從小是童養媳,被帶到婆家時,僅僅三歲。從有記憶以來,她便是辛苦地侍奉別人,勤奮地做著家事,她一直盼著和丈夫式完婚獨立一戶的時刻。真的到來後,她懷了孕並生了長子,丈夫卻喪生了。於是她又獨自扛起照顧兒子的責任,挨家挨戶地洗衣幫傭來養育孩子,一心希望孩子能有好出息,希望孩子長大成人後,她便能安享晚年。但好像命運總是作弄,孩子娶妻生子後,和自己關係愈來愈遠,後來更決定要移民美國,雖然他們曾詢問老人家是否一同前往,老人家卻没有同意,她說移民美國等於將她關在鳥籠,她從小没有讀過書,不會華語不用說是美語,若到了美國没有朋友、没有熟悉的土地環境,哪裡都去不了,去美國不就是去坐監?
我問她:「到現在是否曾有一絲後悔?」我知道她孩子一家人已很久很久没回來台灣探望她了。
她搖搖頭堅毅地說:「不會,我知道這樣做對的。」
於是我問:「對妳來說,現在生活最難過的是什麼?什麼讓妳很難適應?」
她說:「是没有能力自己來做事情,什麼都要麻煩別人,還要看人臉色。」說完她又忍不住流淚。
我抱抱她,我知道許多照顧員的態度都是無意識地表露厭煩與不耐,這是連他們自己都控制不了,無法自我覺知的。在現代的台灣環境,老人的心裡很難能避免不受到傷害。
「我實在太愛哭,真的很抱歉。」她皺著眉懊惱地說
我說:「妳不用覺得抱歉,我相信若不是真的太傷心,妳不會需要流這麼多眼淚。」
她驚奇地望著我,難以置信地說:「真的?妳不會覺得我很没用,這麼愛哭?」
我搖頭,再次說:「不會,相反的,我認為妳很堅強,也很勇敢。」
她更驚訝,再次確認:「妳覺得我很堅強?勇敢?」
「是的。妳既堅強又勇敢。妳想想看,若妳不堅強,妳怎麼能在離開父母後,在另一個新家庭生存下來?妳又怎麼能忍受十幾年的艱苦,吃苦耐勞讓自己長大?若妳不堅強,妳又怎麼能在丈夫過世後,獨力扶養孩子長大,供養他生活讀書?若妳不堅強,妳怎麼能在唯一的兒子離開台灣後,自己獨立維持自己的生活?這若不是堅強,那什麼才是堅強?」
她聽後點頭說:「聽到妳這麼說,想想,那真的是堅強。」
我微笑說:「而且,是很堅強,非常堅強。我敢說妳以前很少哭對不對?」
她笑了,點點頭說:「嗯!!以前我很少哭,不會哭的。」
我擦著她臉上的淚水滑過的痕跡,摸著她白髮蒼蒼的髮絲說:「以前妳堅強地要去面對生活中這麼多的變化,妳根本不能哭,也不允許妳自己哭,現在妳哭,許多是為著以前没有好好哭過的傷心事哭的,它們累積很多,很多,現在妳終於可以讓它們出來了,妳積太多,積太久了,當然需要很多時間來哭和傷心。」
她認真地聆聽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啊!!和妳說話,心整個開了,覺得有人了解我。」她很感動地拉著我的手,但她情緒釋放後人很疲累,還是慢慢鬆開我的手睡著了,我也悄悄離去。
那天我知道她延宕的悲傷是多麼需要人的理解。
但她悲傷的根源並未完全浮現,因最早對自己生命的看法,還没有機會獲得平反。不知道是不是她敲醒了內心的痛而讓她想要追求答案,事實上這個答案是得不到的,卻在意外的機會,我看見她的悲傷根源,也看見她為了追尋這個答案竟是如此的努力....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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