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內壢站要到了,請準備下車。」
蹲坐在車站前的矮階上,四個行體字沖淡的茶綠色書包,汗漬輕拓的卡其色制服。待到又一批出站的路人差不多都走光,習慣性掏出芥綠銀的3120,省電模式螢幕上的時間發呆著,直到不耐煩後換了一位數字,鍵盤鎖沒解,又習慣性塞進了口袋。
隨視眼前車水交替的縱貫道,人影穿疏不是恍恍的踏著都市的腳步來來去去,就是與我一樣凝滯於此時此地,等待什麼的到來。四線道的路榕,對面路人上身半沈浮的移動,抬頭看看,招牌的顏色形狀與位置如此平常,只是斗大的字卻彷彿……不認得我的記憶?我重新掙扎模糊的視線,的確是這裡,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是我總不經意的來到了這裡等待,不管是下課太晚或者是翹課不知道該去哪裡,撐滿的書包、亂散的制服與疲憊的身子,擺著流浪漢慣有的姿勢;而其餘難以界定的什麼,姑且籠統的用陌生來詮釋吧!可能是最近滿腦子都在想她的事,太久都沒有察覺,街景的異變是如此無聲無息,連自己都不太能相信。
「你怎麼坐在這裡阿?我遲到嘍!」從右頰來的探問,是她的聲音。
「沒事…那就走吧。」近來有點遲滯的呼吸,因為那一抹淺淺的微笑而不斷促盪:即使深覷對我們而言已是習慣,她的眼神依然如此令我蕩漾。
「你知道T現在怎麼了嗎?」我拎著她的書包,四個鉻黃標楷字漂亮的鑲嵌在黑色的底上。
「怎麼著…」
「聽說畢業後他就要出國了,現在正拼英文呢。」
「好像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恩…沒有」我後悔提到他,頓時讓陷入含糊的整串文字,伴隨唾液,在欲開又闔的口腔中窒息不前,難受而無奈;難受,提到這個朋友多少正是想讓她知道點什麼,而卻又不該讓她知道了,無奈,則是我其實知道T未出現的理由,對她而言是一種煎熬。
命運是不公平的,就讀明星高中的T,輕狂的口吻帶著自信的氣味,一個被眷顧的人,閉著眼睛總能猜出我想都想不透的答案,高壯的身體永遠在罰球線前就擋住我的視線。
而在還沒有目睹那幕之前,我一直不曾看透他…
「走吧!」
「上哪兒?」
「難得今天是段考完,我們有一整個下午,回學校看老師吧!」她順手攔了公車,隨手掏出零錢的同時,我發現自己似乎忘記帶一張綠白相間的卡片,一個隱隱約約的問號卻很快地被她的問號拋在腦後。
「考得如何?」
「數學爆難的!」想起計算第三大題時留下半張慘白的試卷,絞盡腦汁卻連一行裝模做樣的式子都擠不出來,對T而言得分是一種必然吧!
「誰叫你前幾天還跑去市區閒逛。」
「哪是閒逛!我是去買書耶!」
「段考前才去買書!」
「算了…別提了,真是叫人失落。」
「喂,你看!木棉花開了!」
「喔…」
「很漂亮耶!對不對?」
「恩…」
她旋即緊盯著車窗外隨著街景向後飛逝的木棉,枝幹的影子延伸,追逐著一旁加速的轎車,時間被拖曳的很長很長。角度微側,微笑半捻,窈邃的眼眸裡有飛逝的木棉。我突然想起T,要是這時他在,一定會擺弄著一慣的自信,以事實真理不容質疑的語氣告訴我:人們總是忽視了樹幹上環纏扼繞的電線、隨意亂貼的租屋廣告與背景後方病態的招牌建築,所以才無法認清這個環境的美其實早就被現實扼殺。我竟已斷然的敲定了他的回答。對於藝術稍有涉獵的我能看到什麼?生鏽的鐵欄杆有它的質量,雜亂的街道符號也可以譜出自己的詼諧曲,碰觸肌膚般的讓人感覺空間的凋零,感覺時間的刻噬,於是多麼慘憺的現實都可以釀化為淡淡的芬芳﹍
我突然發現,但我的幸運是因為能與她一起欣賞一樣的東西,啜飲著一樣的感受氛圍。
T也曾對她告白,但是被婉拒了。
如果說我自認為的平凡註定因微妙的巧合與她在一起,那麼,T的自我設限竟註定似的讓某種傷感與失敗感烏雲般纏罩。
高中的最後一年,市區雜沓的腳步中,我彷彿聽見他的節拍,那不屬於他所有印象的,沈重的遲緩的一步,接著一步。眾人喧囂的廣場似乎也有他的身影,仰角45度的眼神只餘下一點自信,那點自信是什麼我仍猜不透,但其餘的茫然,全然地殘忍地否定了他自己,以合法謀殺的口吻,放逐他於過往的陰影下。我相信他無視於人影徨徨穿走,無視於聲鬧形體化的觸擊,無視於我那同情卻猜疑的視線,只看得見月光背後某個模糊的背影。
我忌妒了,或者懼怕了現在的這個他,透露了有關他的所有是否會動搖她的心?
「喂?﹍要下去了啦,還在發呆。」
「喔。」
帶著許多陌生的街景從眼前梭一般的穿過,站牌座落的位置好像異於記憶,怎麼可能?我可是一直住在此地。
那校牆後整排的木棉紅著沒錯,她明邃的眼眸還流轉,於是我緊握著她的手,緊鎖住何一種形式的別離。
國中校園,除了當年的老警衛跟校犬換成了制服筆挺的年輕人,感覺沒有什麼變化。
穿過池上拱橋,一旁飄柳把池水都染綠,那綠,同時也是那制服酸甜苦辣的交陳,我依稀記得那味道,她的是甜的,而他的越來越苦。
橋旁傍著幾絲柳,校園寫生時,在我正準備為鉛筆稿暈上大片的水藍之前,她被同學催促著,帶著滿臉的羞澀與靦腆過來為我加油,我意外發現,拱橋的角度竟然襲自她輕淺的眉,即使現在也依然神似。
「小國中生們今天好像段考嘛!」看來原先找老師的計畫撲空了。
「既然來了,就去晃一下也沒關係阿。」
走過陰暗的樓梯口,我們輕搭著手,那時她總愛在上下樓經過時,看著鏡子撥弄一下那時的短髮;T常在這裡踢毽子,諸色的毽尾彷彿沒有重量般的在空中滯旋,輕的像她隨時掛在臉上的笑容,把我的視線也吸了過去。
我果然還欽羨著T,但這裡對我的意義卻不僅僅如此,我還記得,那時,深呼吸後,我第一次牽著她的手。
教室看起來沒有變,門鎖了,但記憶仍是敞開的。
門縫中溢出的氤氳,恰似是三年前令人昏昏欲睡的課堂氣氛,還不會轉筆的我只能任憑視線隨著板書勾勒。我瞥見她的臉龐,而後那個角度的窺看,成為了我四處張望所欲惶蠢掩飾的罪行。雖然才認識不久,但她繡在胸口亮黃色的名字,卻已悄悄的落在記憶裡。即使輕浮的心不斷加速跳動,自小被灌輸保守觀念的我,竟戴上若無其事的面具,矢口否認。
「你以前的塗鴉還在牆壁上,搞不好會流傳千古!」她指著久未刷新的牆,我暗想,記憶那堵白牆是否因她而留不下任何空白。
「你喜歡在這兒耍酷吊欄杆!」她拉著我轉過了轉角,池在樓下,裡面有草綠色的天空。
她可能忘了,當時我們喜歡在這一個轉角談天說地,褐色的棚子是這座校園裡特殊的一隅。
「喂喂!別把我跟他們混為一談好不好。」
「別想。」
我們聊著天,她的嘟嘴是如此的,平易近人,似乎只相隔一道眼神的漣漪。
相反的,他卻為自己築起一道高不可攀的牆,我彷彿聽見那鐘響的沉默。
「〔C〕選項為什麼是錯的?」
「不一定,還有其他的因素可以影響結果,所以這選項不該用『必』,而且寫『必』的選項常常是錯的…」伴著衝進教室的喘息,T半疲倦的面孔依然流溢著那股自信,無論什麼表現,總是引人注目,令人欽羨。是阿!令人欽羨,一舉一動都自然成為眾目所聚,好勝心充斥的他,總認為只要追求了什麼,就該得到什麼;也的確,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連注視她的目光都可以這麼直接。
她也知道,T成績優異,運動細胞不差,雖然因為那種自信使他面對許多事物顯得輕浮,但大體上而言會是個令人忌羨的對象。而那個畢業前的午後,她卻以不出現婉拒了他的追求,那天正下著細雨,T於是淋著雨回家。
「我爸說你可以不必每次光臨都一定要消費。」走著走,她笑著說
那年夏天,我放縱了胡思亂想。罐裝伯朗咖啡、品客洋芋片,最不習慣吃這些的我,常掏出身上僅有的鈔票,往隔條街的她家跑,那是一間商店,飲料與零食陳列,儘管國中生身上錢總是帶不多,但我仍常常趁著機會,想看看偶爾坐在收銀台角落看書的她。T不曾去過,雙親皆為老師的他,家教甚嚴,放學後一定是等車接送,要是他也常去的話,不知道牽著她手的人會不會是我,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嘛!
「有什麼辦法,都買習慣了阿。」
「下次乾脆請你好了。」
「這怎麼可以阿!」
「不管,反正你不想要就不要來嘛。」
「哼,那我就不要去嘛…」
無意義的對話我們一直重複,即使如此,一天過的如此平常,恍然似的比以往都還要愉悅,竟令人感到難得與不捨。我突然又想到了T,如果說他追求的什麼,對他而言像一場場的測驗,他一直是得分的能手;除外的,竟是與她簡短的對白,如果我是他,寧可拋棄那些無謂的氣度。我突然發現今天的陌生從何而來,常認為該被憐憫的自己,竟然憐憫一個人,一個以前的認知中,只需要同情別人命運的男孩。想到這裡不禁心裡發毛,我再度我握緊她的手,深怕這一天也會成為一種哀悼。
操場上球聲不斷,還記得那時最後一堂段考測驗後,男生們總是成群結隊的衝進球場。我也頗喜歡打球,或者,看她生澀的投籃的樣子,只是怎麼練就是一點進步都沒有。不像他,出手的姿勢雖怪異,但是進的很有自信。
我拾起了一顆球,出手,球曳出一道拋物線,勉強的動作,球卻穩固的旋過汗水飛揚的球場。
「刷!」
球自信的穿過了籃網,這一球有他的感覺,一米八的身高加上塑膠框的眼鏡。
「看不出來喔,你有偷練喔。」
「還好啦,運氣好而已。」
「好像快要下雨了,我們快家吧!」
「恩,下雨。」
我突然發現她的眼底閃過一絲變化,是一種灰朧,帶有晦澀的灰朧,單純的她什麼時候有對多變的眸了?
雨聲緊佈,所有的雨滴都彷彿連成了一束束垂直無止盡的銀線,穿打著地面,穿打著鳳凰木細散的葉。我與她跑進了司令台的簷圍,頓時覺得自己像極了從不帶傘的他,認為淋雨是一種享受。等等?淋雨是一種享受?根據化學常識它不是電解質解離的酸性溶液,有輕微腐蝕性的慢性毀滅?我捏紅了自己的虎口,以確定這不是一場夢。
「你為什麼不帶傘?」她溼透的髮緣滑下了水滴,眼神有點不同。
「沒關係啦!這裡的雨,沒有台北的雨酸,只是一場午後雷陣雨,今天凝結的水氣不夠,待會兒就會放晴。」我瞪大了眼睛,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T的語氣竟自我嘴裡徐徐而出,彷彿他就是我。
「你發生了什麼事?」她眉頭輕鎖,口吻熟悉卻已陌生,眼神更是我從未見過的那一種;被我惡意忽視的陌生,一直轉變著她,一直轉變著所有,不知不覺的陽光成了陣雨。
「我,怎麼?」
「你就這樣了無音訊嗎?」
「我?了無音訊?」開什麼玩笑阿!我可是好端端的在這裡,與妳閒晃了一個下午,只不過今天感覺不一樣而已:感覺像T,天阿!!她該不會以為我是T?
我不可能是T的,那個自信卻缺乏什麼的T。那個可能令你回心轉意的T,我對他再度出現的畏懼在此時才是頂點你了解不解?
握緊她的手,我想說的一句也說不出來。
她竟掙扎,像迴避一個陌生人一樣的迴避我。
我抱住她,試圖讓她在我胸懷融化有如口中的咖啡冰砂,雨天的咖啡冰砂,成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味道。
「不行…」
她的拒絕被我棄置腦後,我用那似乎最習慣的角度,試圖停止一場陣雨般的親吻她,舌端在她的唇液中溶解,她眼底的驚懼一直放大,影格般一幕一幕投射到我陷入混亂的瞳孔中。
後方的雨幕更甚,鳳凰葉紛紛打落,第一次約她出來的那天,雨勢漸大的那一天,我等著,她卻沒來,挫折於是被我放大,成為了無謂的悲傷。
她眼底的驚懼來不及收起,也隨著記憶沒入我的恍然中。看似相同,那木棉竟不是那年的木棉,背景從清晰遁入了一種稱之為淡忘的刷淡。
痛苦了很久,即使知道青春強說愁的程度不是說可以避免就可以避免,但我沒有理由,可以讓自己可以陷入看起來無謂的堅決那麼深,如此可笑。
她掙扎卻擺脫不了我粗壯的手臂,眼眶嚴重受潮,彷彿告訴我不該踰越那條界線。
我在她常去的街頭流浪般,尋找她的身影,自己疲憊的腳步不知不覺成為人聲鼎沸中的異響。
她的重量漸漸消失,我仍深怕這是一場夢,不曾碰觸過她的我,抱得更緊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避而不見。」她終於開口,從我的吻與緊抱中擠出一條縫隙。
「因為…」我並不知道原因,但是她的重量似乎從我的懷抱中快速竄失。
「快回答阿!」她哭了出來,她知道自己正在消失。
「我…」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能回答什麼。
「來不及了。」她斗大的淚一顆一顆晶瑩落下。我來不及悲傷,連一句道別都還沒脫口,她已如一陣夢的慘白,細節已經蕩然無存的街景,轉瞬間剩下雨打落的幾片葉,與我緊抱胸懷的空氣溫度。
﹝這裡空白〕
T是你,你是T,根號平方般你們的互乘是有關她的交集。
﹝這裡也留白好了〕
站前的矮階上,另一批出站的路人差不多又走光,我提起外套與書包。
公車還沒來,人影穿疏仍的踏著都市的腳步來來去去,我感覺到什麼東西的經過,像一場夢的重量,如此輕而難以捕捉。仍是這裡,陌生的這裡,台北學生不該常來的地方,自強號不停留的站,車站的招牌靛色的底灰濛濛的積雨雲悄悄翻盪。重新掙扎眼前這有點模糊的視線,不經意的我又來到這裡等待,今天的心情不適合上課,撐滿的書包裡有幾本厚重的書,亂散的制服與疲憊的身子,擺著流浪漢慣有的姿勢,鼻息旁還有一點想要追念以往的氣味;太多陌生,剩下的熟悉似乎只有已經很遙遠的她,可能待在附近的巧合。我突然發現手寫卷第三大題整題簡單得有如加減乘除,坐在車站前矮階上,縱貫道上車來車往。
空氣中帶著一股濕氣,恩,是午後陣雨吧!
於是我走進窄小的站內。
「第一月台即將進站的是北上開往基隆的電車,請各位旅客不要靠近月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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