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夕陽染紅了南台灣
好像有颱風來襲
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來
又什麼時候走
如往常一樣下班
我和喬一同騎腳踏車去吃晚餐
在那條路上
每天都是一樣的風景
對於很多人來說
這是另一個世界
或許他們也不願意踏進來
我在這裡獲得以前得不到的安寧
家裡很窮
沒有錢讓我繼續唸碩士
其實我們唸到大學就很好了
雖然唸完大學不知道要作什麼工作
你在家鄉可以端盤子
或者是去幫傭洗床單
但你一輩子就是這樣了
父母心裡覺得你是賠錢貨
別人家的女兒可以按時寄錢過來
而我還在端盤子
吃家裡的米
我接受了介紹所的安排來台灣
學了國語
一開始在一家溫泉旅館工作
很嚴格的
總是要客戶填單子
選哪一位服務員態度比較好
我不能臉臭
但我的國語
台灣人聽到會怕
其實我自己不知道音調怪在哪
我來台灣三個月以後
我能說
您好 幾位
吃哪些菜呢
我也都盯著他們
看他們要我做什麼
但我還是做的不夠好
他們的嘴臉常常讓我很生氣
我知道他們臉臭一點
我錢就賺多一點
我很少打電話回家
我會寄錢
但我不需要親情
因為他們只是要錢而已
在介紹所的安排下我結婚了
我人生裡介紹所幾乎是我的命運之神
他們要我嫁給路人甲我就嫁給路人甲
要我嫁給路人乙
我就嫁給路人乙
我的先生在一個大橋旁邊賣炒飯
我22歲嫁給他 他已經57歲
附近學校的學生常常來吃炒飯
對我很好奇
常常看我，憋笑著。
他們說：老闆好福氣阿！娶到一個年輕太太
我覺得台灣大學生跟我們一樣
他們眼裡也沒有未來
但他們卻還是可以很開心
我們大學畢業
就要準備離家賺錢了
為什麼他們還可以樂天地笑著？
我先生是個好人
我們從沉默到問候
一直到我覺得有一些熟悉了
我卻不知道他娶我是為了什麼原因
怕孤單
怕被笑
還是生理需求
或者都有
但我兩年後離婚了
因為我生不出小孩。
我想他娶我
是要小孩子
我不知道我來台灣能留下什麼，帶走什麼
在這裡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
我在朋友介紹之下去工廠工作
是作瓶裝醬油的
工作很簡單
就是盯著機器按鈕和包裝
哄嚨哄嚨的機器
機機阿阿的機關
人吃的用的穿的
漂亮的東西
整潔的東西
製造過程並不是美麗的
所以工廠不會開放參觀
我們每天穿白色的袍子
戴著白色的浴帽
白色的口罩
這裡有很多白色的人走來走去
我只看的到他們的眼睛
還有眼睛附近週遭的皮膚來判斷
他們是哪裡人
大部分和我一樣
也有一些比較老的婆婆是台灣人
喬有一雙很大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 翹翹的往上揚
眼珠子是深咖啡的
他的眼睛在白色的衣服之中
很亮眼
我們工作時不能交談
但下班的時候
大家就會拉著我進入他們的生活圈
嚴謹的 制式的生活步調
或者是修女式的自潔
老實說 你根本不會對任何地方產生感情
只有在氣氛熱絡 還有笑聲哭聲之中
你才能增加你在別人心中
還有別人在你心中的份量
他哭的時候你拍拍他
他笑的時候你也笑
大概是這麼一回事
我跟喬跳舞的時候
他邊笑邊哭
所以我才在他身上
找到自己的重量
我一邊跟著他搖擺
一邊拍拍他的背
工廠的人說他偷錢
偷老闆抽屜的錢
被監視器拍下來
他也沒有否認
工廠裡沒有人怪他
會來這裡工作
又偷了錢
一定是真的很需要錢吧
酒吧裡放著故鄉的歌曲
一些比基尼女郎在電視裡搖擺著
老闆是個家鄉的老gay
他一頭金黃色的染髮
總像是剛烤出爐的麵包捲
酥酥的崩塌在頭皮上
他跳舞的時候
那副模樣像是頭頂一盤麵包晃來晃去
到處送著台灣啤酒
每張木桌子上擺放著一盤生花生
吃著河粉和蝦餅
每天晚上我們都像是穿著破爛衣服在享受華麗的饗宴
老闆會舉著啤酒
從不夠high的人頭上淋下去
然後你就會跳起來
其他人圍著你大叫
幫你擦著啤酒滴又笑著
你看著這麼多人的笑聲
一整天的鬱悶就不見了
路過的機車騎士
瞥見我們歡樂的模樣露出嫌惡的眼神
他們覺得我們賺他們的錢在享樂
其實我們是苦中作樂
在這些灰色的巨大的工廠群裡
我們黑色單薄的鐵馬
也只能穿梭在小餐廳裡
不停唱著歌
喝著酒
吃著花生
我們的快樂這麼容易建立
但也很容易摧毀阿
我假日都不去車站
大家都在小車站約會
男男女女
還有一堆家鄉的鄰居和朋友
好像每個假日這件事最重要
但只是七嘴八舌討論八卦
或者是吃吃喝喝把每天晚上作的事再重複一次
大家貼著跳舞唱歌
誰搭上誰
誰跟誰分手
誰發達了要嫁了好丈夫
誰要回家了
誰……
誰….
而我跟喬假日就靜靜的在附近走一走
在便利商店旁邊的籃球框投球
偶爾會夾個娃娃擺在床頭
我就很心滿意足了
我看到附近的草莓園開放很興奮
上週六約了喬去採草莓
在黑煙裊裊的煙囪旁邊
常常都是一望無際的田園
開發和未開發只是水泥的分別
要蓋房子很容易
要不然怎麼走到哪都是大房子
但為什麼我要蓋一棟自己的房子這麼難呢
我自己去搬水泥來蓋
可能比我存錢還要快吧
我跟喬蹲下來看著草莓軟軟的莖在地上爬著
其實大部分的草莓都還很綠
但我硬是偷嘗了幾顆酸澀的草莓
在這些工業區旁邊採草莓
因為只有腳踏車
我們也無法去很遠的地方玩
但老實說
我們這裡對別人來說已經是很遠的地方了
在省道旁邊
除了呼嘯而過的大卡車
還有搬貨的大貨車
連小客車都很少
再往前兩公里的地方
喬是從那裡跑來的
我曾坐車經過那裡
因為我看過那裡的景象
所以我不問她在那裡作什麼
私娼區
每個矮房子的燈光都是不同的紅色
橘紅！桃紅！紫紅！鮮紅！暗紅！
很多台閉路電視監視器
老鴇們盯著電視觀察附近的道路上有沒有警察
有許多的女人們站在路上
招著手
彎著腰
門口也坐著許多長髮的女人
等待著
補妝著
腳交叉著
他們臉上的粉很厚
年紀大部分都不輕了
也有一些年輕的眼神茫然
喬從那裡來
他月經來之前總是痛到打滾
卻憋著不出聲
所以我不問他的過去
大家心裡知道
某個清晨
他拖著流血的身體倒在工廠的門口
嘴角還有淤青
就像現在這樣
我們靜靜的
把草莓從原本的莖上斷然拔下
喬說我們都是綠草莓
從自己的國度被迫離去
因為味道酸澀被丟在一旁
在馬路旁邊的我們兩個
灰樸樸的沙子塞進我們的毛細孔
也塞進了草莓的表皮孔
把那些草莓子都沾黑了
用水溝裡的水洗也洗不乾淨
工業區裡的水溝水怎麼能乾淨呢
我不能生小孩
喬也不能生小孩
我們生命裡的種子被許多東西都染髒了
就算遇到心愛的人
也無法給他一個漂亮的孩子
如往常一樣
我和喬一同騎腳踏車去吃晚餐
在那條路上
每天都是一樣的風景
而我們會越來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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