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還沒有機會看到「銀簪子」這部紀錄片,但蕭菊貞為拍片過程所寫下的這本「銀簪子」文字記錄,非常感動我。讓我深深感動的原因,是因為在她簡鍊的字裡行間,我的確看見了一個女子,一個傳媒工作者如何在每一個關鍵時刻認真回頭面對,檢視自己。
那種自我檢視的認真,會同時激勵閱讀的人也有了勇氣,回頭看見自己。
書名:銀簪子—終究,我得回頭看見自己
作者:蕭菊貞 時報2001
緣起 一個導演的父親
一九八八年蕭菊貞正在拍攝紀錄片「紅葉傳奇」,那段時間她常回家,在那種來去匆匆的過程裡,腦袋裡全是拍電影的焦慮。但有一天,忽然眼前閃過了一個畫面,她發現自己的父親老了。動作慢了,頭髮白了,記性變差了,背也開始挺不直了……『父親走到巷子口送我們離開,他自個站在那兒,一個老頭子。口中一直叮嚀著「開車要開慢一點啊!」「累了要休息……」車子繼續往前走,我們越來越遠,他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那天,我掉了兩滴眼淚。』
她開始想要說跟家有關的故事。
家族,和一隻銀簪子
蕭菊貞的父親是家鄉當地少數的外省人。作為外省第二代,除了生活上和同學間的些微不同外,童年記憶感受不大。另一邊的老家,和從父親口中聽到,跟老家有關的那些故事,對於她而言是深度近視的模糊,甚至只能完全憑想像。但最吸引她的片段,是奶奶有隻從嫁入蕭家就帶著的銀簪子。一隻女人家髮上的銀簪子,比起國仇家恨、骨肉分離的悲劇顯的浪漫而吸引人的多。她從父親口中知道,二伯在父親第二次回大陸探親時曾經將銀簪子交給父親帶回,但父親擔心日後沒有人可以繼承保存,後來又把它帶回去。他想女兒不會要這種東西。
知道父親的擔心那一刻,她對奶奶的銀簪子產生了某種情感,同時感受到關於身為女性,面對到某種打不破的社會習俗和傳統觀念時的困擾。
『我是女生。這是一個不可能改變的事實。我從小就覺得當女生沒有什麼不好,除了每個月有幾天很麻煩之外,想想女生的肚子還能生小孩,男人就沒這辦法,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經驗!
但真正困擾我以及束縛我去享受當一個女生的快樂,卻經常是來自人自個兒搞出來的社會習俗,和傳統觀念,那些玩意就像一隻無形的手,如來的手,而我這女潑猴就是不死心的想找出一條出路,想要海闊天空的飛。很多時候真想一腳踹開那些討厭的「本來就是這樣」,但後來往往發現它不是一隻手,而是千百隻、百萬隻無形的手。 於是我還沒撞破他,便總是被他堅硬的牆給擋了回來,滾了三圈,摔了個四腳朝天,我只能摀著額頭撞破的傷口,舔舔流下來的血,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再度驕傲的站起來走回家。』
她因此保持沉默。但沒有忘記銀簪子。
在自己的生命裡體會家人
被父親身影觸動的幾天後,她回頭檢視自己最初的衝動。
是自己的經歷,讓她逐漸可以體會父親的感受。那是想家的孤單。父親一個人在台灣,她一個人在台北,父親老了,她累了,面對回家和離家的心情就越來越沉重。她想起大學畢業後獨自到台北奮鬥的日子,搞不清方向,自己拿著地圖找路;遇見不講理的房東,委屈只能自己忍下來。一次趕回家坐錯車,一下站人生地不熟,商家打烊,身上錢又不夠。想家的她忍不住打了電話回家,一聽到那一頭母親的聲音,又趕緊掛上電話,不敢讓母親知道自己哭了。
父親那些以往自己不懂的心情,她已經慢慢可以體會。
父親身影所觸動她,讓她憶起的,正是那種想家的孤單。
真實-面對自己
如何面對被拍攝主體,是紀錄片很難的一個問題。以往,她經常就是土法煉鋼,先認識了拍攝對象,然後慢慢來,跟他們聊,了解他們,取得他們的信任,然後在雙方的默契下,去進行紀錄片的拍攝。雖然每一個被拍攝者的狀況、生活背景皆不相同,但她仍相信人的內在必定有某一種是可以共通的情感,必能取得一種聯繫,走進對方的世界。拍出一種真實。
但拍攝上部紀錄片《紅葉傳奇》時,她對於這個拍出「真實」的信念遇到了很大的挑戰。完全客觀很難,鏡頭可以呈現的角度有限。如果認為鏡頭底下所呈現的就是最真實完整的世界,是落入傳媒的陷阱裡。紀錄片是對現實的正視,追求真實客觀,更無法不面對這個問題。作為可以操控整個鏡頭、剪接的導演,她有很謹慎深刻的自省。
『自以為是正義之士要尋找真相,但你可能正被真相愚弄,認真想著自己要客觀要理性,後來發現所謂的真實,端看你如何下刀,什麼樣的真實應該被相信,當事人在你面前含著眼淚的肺腑之言?攝影機前當事人的說話?導演現場的判斷?還是觀眾最後在電影院看到的一種說法?如果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產生一點誤差,那最後觀眾理解的真相又將是什麼?』
拍紀錄片要面對現實,並且還要面對自己。最終導演得回過頭來問自己到底想要紀錄什麼。
在她最初的構想裡,《銀簪子》是繞著父親和她自己的故事前進,但是更大的企圖,是能把父親的故事當做是許多老兵中的其中一個例子,他沒有特別偉大,沒有特別英勇,但是如果像他這麼一位小人物,都有一段令人感動的故事,這許許多多的老兵伯伯們又隱藏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呢?
奶奶的銀簪子,說出了父親思念老家的心情,而每個老兵伯伯甚至於每一個人,在他內心深處,必然也都有一樣東西,一條手絹、一封信、一雙布鞋,甚至是一段回憶,都牽繫著人們對「家」的思念。她想說的正是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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