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 how they live--閱讀「生命」裡的生命語彙
陳若漪
「每個人都有在隧道裡那種黑暗的感覺,你有、我有、他也有。但是不要擔心,一定會有出口。不過也不要高興的太早,因為還會有下一個隧道。這就是生命。」--吳乙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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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用遙遠而不敢接近的距離,去看一個何其熟悉卻又陌生的親人的無助,就像「生命」裡導演在和朋友通信間,躲在角落遠遠看著中風的父親身影的那種感覺。我記得失去親人後,那種無時無刻不侵入腦海的回憶、思念,甚至到為何不曾夢見的怨恨,就像「生命」裡導演問在地震中失去兩個兒子,那個離開家到日本工作的母親時她說的:「當然會想啊,工作的時候比較克制,一停下來或晚上的時候就會開始想」,或者是那個始終壓抑逼自己堅強,不肯認輸而到幾乎要崩潰的女大學生。....
鏡頭中,時遠時近,看不出在前進還遠離的鐵軌;走到路盡頭,鮮黃色的分岔道路指示:前方無路,請轉向;每次探視完父親後,療養院外或灰濛濛、或逐漸晴朗的天空......每一次的無言,都隱喻了許多熟悉的生命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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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一直在摒息等待一股彷若龍捲風式的摧殘襲來,同時害怕著遇見那種像大眾媒體般要引導我們無法自己,痛哭失聲,但看過後十秒鐘就瞬間麻痺的濫情。那種感覺很沈重,但是也很虛無,會讓人無法承受。
但「生命」始於長長的一種平凡。一段回家探望父親必過的隧道,一個分岔道,一場婚紗照,一封寫給友人的信;出外謀生的遊子在異鄉坐一趟習慣的地鐵,電視轉播著一場球賽的勝利,彩球滿天。
平穩埋藏於生活中,一直在往前走的,我們熟悉的一切。
直到一種斷裂忽然降臨,切斷記憶的聯繫,過去與現在形成割裂。站在斷裂處,人如何面對。人如何走下去。失去了父母的姊妹,失去了一對稚子的夫妻,失去了小女兒的父母,失去幾乎所有至親的女大學生。當這些人在九二一帶來的斷裂中繼續默默的活著,等待、找尋遺體、思念、痛苦、重新回到一錘一錘敲打著的貧苦生活、重新迎接新生。....
因為斷裂,意義必需被重新詮釋。這才是生命提問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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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群人在媒體喧嘩的燈光下走進在苦難的人群裡,他們看見的不僅是這些人失去的家園和親人,更是因此被震碎的靈魂。於是在媒體迅速的移情別戀後,這群人帶著攝影機留下來,一留五年,靜靜陪了他們長長一段。
鏡頭後面的紀錄者和鏡頭前的被記錄者,始終彼此影響互動著。透過鏡頭,我們看到導演看到的,也感受到他感受的。當導演忍不住和充滿怨恨的女大學生說下一段重話時,那種因生命介入生命而產生的張力,反覆拉扯著我。人跟人之間,人跟自己之間,人和苦難之間,是如何的一串牽連和共振?那不是沈重,沒有逼供,卻讓人與之相遇時,深深被震撼。那麼簡單,又那麼深刻。
反問自己,這究竟是怎樣的生命?我自己的生命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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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我們這一代常常處於一種失落了些什麼,又不知該尋找什麼的情境裡。那些上一輩的故事總是朗朗在自己耳邊,他們如何在艱苦的環境中奮鬥,如何在傳統裡爭取自由,如何開創人生....。我們這一代活在幸福中,活在平穩中,對於生命的疑惑並沒有結束,但卻好像只能輕飄飄的流離在日復一日相同景致的生活中,用無所變化的瑣瑣碎碎填塞自己蒼白的靈魂。我們自己的故事在哪裡?
看生命的那一天,我忽然覺得「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是有那種「真實」存在於我們之間,那對挖高壓電地基的夫妻像自小認識的叔叔阿姨,那對姊妹、那個學生,像自己身邊的朋友、同學。每一代每一代,自上一代傳承了某些東西,並且在自己的時代,訴說自身的故事。
原來事情並沒有那麼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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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太清楚應該如何告訴別人,到底為什麼應該要去看跟九二一有關的片子。尤其是在這個所有的廣告都告訴你如果不如何就會怎樣的功利主義社會,好像看電影也應該要有實際收穫。比如能看到一些新奇的,刺激的什麼。
只是第一次看「生命」的那天,彷彿被喚起很多重要的記憶,在他們的身上看到自己某個時刻的影子,又從他們身上獲得了另一種眼光。是因為他們面對的方式,也因為導演凝視他們的方式。這真的不只是關於一場災難,而是關於人,還有生命。
多久沒有在不經包裝的情況下認識一個人?多久未曾花超過閱讀一則八卦新聞的時間理解一個事件?多久沒有離開嘶聲力竭計較誰做的多爬的高的噪音,在靜默中聆聽一段沒有政治訴求,單純關於人的故事?
see how they live.然後我們回頭看見自己,視線會變得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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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感動我的不僅從電影,還有導演。
「人永遠比鏡頭重要」,導演在影片撥畢後反覆跟著一群有幸先看到的網路寫手們強調著。他爽朗的自嘲說,吳乙鋒就是「我已經瘋了」,所以才會有那種衝勁花那麼久的時間去拍紀錄片。可是我看見那個笑容後面對人很深很深的情感和專注,那是衝進那些人的生命裡,一起在漩渦中掙扎、博感情的真實陪伴。那勢必需要在投入創作和關注人之間,經歷很多衝撞。所以生命才會產生這樣的深刻。
我後來數次反覆看著全景映象季宣傳小卡的封面。那是凝視一個女孩挖沙的遙遠身影,旁邊沙灘上有一串的腳印,原子筆一筆在上方隨意塗鴉了一團糾結著的圈,然後自混亂中拉出一條線,順著那些腳印劃過,綿延出框外。
我想我的確重新認識了詮釋「生命」的方式。
20040908初稿
20040909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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