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不能成為人與人接近的理由,是一個有利的理由,但不是全部~
如果明白海明威所謂的冰山理論,大約就能明白鄭清文在〈我的文學觀〉裡說所說『如果必須在「乾枯」和「氾濫」中二選一,我寧願選擇前者。一種文字有一種文字的優點。在這些優點中,我最珍視「節制」兩個字。』只不過在海明威漂浮水面的冰山之下,醞釀的是熊熊對於大時代的熱情和失落,而鄭清文的冰山之下,則暗藏著對於這俗世裡的人默默而溫暖關照的眼神吧。在節制中關切一切。
<校園裡的椰子樹>
「我」有一隻天生畸形的手,這份殘缺使她在與四周的人相處之時總是遇到異樣的眼光。那使她痛苦。早先,她躲在書本知識的浩瀚之中,藉此隱藏自己,但知識無法滿足她情感上的需要,『「我」漸漸的覺得,就是在書本的世界,「我」也時常會感覺到心靈的動搖。「我」時常發覺,就是眼睛望著書頁的時候,「我」的心神也會不停地游離。不僅一次。這使「我」想到知識或許只能使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人生的痛苦吧?』
當知識幫助她提升到了盡頭,「我」感覺自己彷彿在墮落。她的心靈所要的不止於此。
「我」總是在理智和情感的自我對話辯證中掙扎,她遇到過三個男人,準備要建立關係也許能夠成為伴侶的那一種。「我」會陷入要不要讓他們看到自己的手的掙扎裡。每一次她都決定鼓起勇氣。『當「我」必須把「我」的缺陷暴露在人家面前,我內心的痛苦是難以形容的,它使「我」付出了全身的力量。』然而與自我奮鬥後坦承的決定,卻不一定就有美好的結局,第一個男人看到她的手之後驚駭,第二個像詩人般的男人慍怒、鄙視彷彿被背叛,;第三個,張英明,他同情的眼神,依然讓「我」受傷。
『那些傳奇作者,總是喜歡在那些不平常的人物身上,找出一點一滴與眾不同的地方,而「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我」沒有什麼和人家不同』『「我」所要的,不是同情和憐憫,「我」要的,是理解和尊敬。』然而家庭、同事,甚至是所遇到的這些男人們,都無法讓「我」感受到最平凡的接納和尊重,他們每個人都各自用不同的眼光,放大解讀她的缺陷。
沒有人願意聽她真正內心平凡的聲音,那跳脫知識之外單純的心情表達。這是「我」的寂寞。
到那天,唯一能聽「我」訴說的狗哈比死了,「我」的理智瀕臨崩潰,她蹣跚走去明月,她和張英明曾經一起去過的地方,彷彿攀附空氣中最後而虛幻的一根線,渴望遇到什麼人來傾聽。只要傾聽,不要同情、憐憫、或任何的其他。
「我」在那裡遇到一個陌生男子,他跟「我」一樣寂寞,「我」一眼看到他就可以感受的出來。「我」故意讓他看到「我」殘缺的右手,陌生男子沒有驚訝、同情,他只是誠懇的伸手抓住了「我」的右手,輕輕包覆在自己的手心裡。「我」幾乎要落淚。那是接納。能夠正視著「我」的缺陷的,他是第一個。
「我們到什麼地方走走?」
「不。」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戰勝寂寞。」
「我」感激陌生男子的接納,她明白他的誠懇以及他的寂寞。但「我」不願意寂寞是兩人結合的理由。「我」離開了明月,走進晚間的校園。她的內心仍然充滿矛盾,為何不,又為何要?什麼樣的情感才能是永久?什麼樣的人又才是真的熟悉?訓練良好的邏輯思考,沒有辦法幫助自己解決生命的困惑。
直到她抬頭看見校園裡的椰子樹。孤單的在黑影中聳立著。樹幹上一圈灰白的痕跡是葉子的脫落,每一片葉子的離開都代表母樹的成長。它們在陽光中、月光下沈默的存在、呼吸,強風吹颳它們,暴雨淋打它們,他們受盡了挫折,它們知道如何忍受,有時
它們甚至從敵人攝取滋養。它們永不卑屈,也永不驕矜。他們只是默默地,一分一寸,固執地指著一個方向,慢慢的成長。無聲無息的堅勁。生命自有它成長的意志。
「我」明白了,寂寞不能成為人與人接近的理由,是一個有利的理由,但不是全部。
<比寂寞多一步>
「我」為何不能接受陌生男子的溫情,似乎成為一種辯證。或許應該說,「校園裡的椰子樹」處處充滿個人對於環境和自身內心的一種生命辯證。沈穩,理性而邏輯,卻也充滿矛盾的。「我」堅決那個理由,雖然最初她自己不知道為何拒絕,「寂寞不應該是人與人接近的原因」,為什麼?陌生男子所給予的,不正是她跌跌撞撞如此之久渴望獲得的?一種尊重,甚或發展成一份永久的感情,小說不都這樣描繪?那麼究竟問題出在哪裡?
也許是因為,其實「我」追求的不只是安慰?兩個寂寞的人能夠彼此舐慰商口,他們最瞭解彼此內心那黑暗深層的一面,最不可碰觸的地方,但,他們卻也將只能停留在舐慰的階段,沒有往前的力量,因為他們共同認識的是寂寞,當失去寂寞,他們之間的關連也將因此消失。單單使傷口不會疼痛,畢竟是不夠的,那會使生命停滯。所以「我」要戰勝寂寞,宛如在黑暗中兀自生長的椰子樹。因為戰勝,才有可能成長。
或許這也是鄭清文對於寂寞的體悟?他說「我寫作,是在尋找自己,並希望能在尋找自己的過程中,逐漸純化自己。」而最終,仰望校園的椰子樹,他明白,寂寞不能成為人與人接近的全部理由。得在比這個往前跨一步。
於是想起張蕙菁在散文集《告別》中談楊牧的<比虛無多一步>。人在一種長時間脈絡的關懷追尋過程中,無所避免要遇到的虛無,「無論詩人所內望或者外求的是什麼,拉長了時間來看,追尋便不只是追尋。許多追尋連結為一長期的的軌,蜿蜒的路徑。..一個人如果去問他追尋的軌跡通往何處、追尋的意義何在,總是要冒一個危險,就是得到虛無的答案。」而她在楊牧漫長的詩人創作與追尋生命中,感覺到一種溫淺的韌性,是遇到虛無,溫和的與之共同呼吸和相處,然後,比它多跨一步。
對於「我」或是鄭清文來說,也許也是如此。
比寂寞,多跨一步。就像盧梭的吉普賽的夢,輕輕躺在叫做寂寞的獅子身邊,安穩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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