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常民語言和我八歲左右的孩子——也就是正在逐漸脫離兒語的年紀——相當接近。換言之:大部分你我身邊五十歲以下的成人平
日交談的狀態,從未離開過自己八歲左右的情境。孩子們在這個階段,依然備受呵護,不大挨得起嚴厲的指責,一旦吵鬧過度而受到訓斥的時候,還時時以囁嚅支吾
之態,表達天真爛漫之情,企圖免責。我跟十足憂心這個「語言返童現象」的馮小剛說:「這叫‘可愛文化’,如果連對岸的成人也這麼說話,一切沒治!」馮小剛
的臉垮了下來,他一定在擔心,也許觀眾根本看不懂「非誠勿擾」四個字。
總之是因緣際會之故,在過往兩年之間,四位導演和我在聚會閒談或節目訪問中都提及了臺灣社會語言環境敗壞的問題。
作為電影導演,不能不考慮作為整體表演重要環節的語言能力該如何鞏固和培養,但是每每看著綺年玉貌的明日之星,脫口而出的居然都是童子語甚至娃娃
語,語言內容之淺薄貧乏固無足論,就連正確、堅定的語氣都無從掌握。關於國語語境的崩潰、淪喪,陳可辛搖頭表示震驚;王家衛說他只能感覺到那是一種「懶
音」——從字面上說,就是「懶得發出聲音」的說話;馮小剛則認為現在這種說起話來軟溜溜、黏糊糊、不清不楚的調調兒連大陸年輕人都學上了,蔚為時尚流風。
侯孝賢說得更明白:臺灣演員根本上已經「不會說話」了。
壞語言不容易被察覺,乃是因為大家都使用這種語言。人們長期浸泡在不準確的發音環境裡無甚講究,總以為「聽得懂意思就好」。一旦想到「發音字正腔
圓、聲調抑揚頓挫」就不免想到小學生演講比賽,以為那是裝腔作勢。的確,我自己打從小學開始聽人比賽演講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顯然是一種類似刑罰的處境。
然而在誇飾的演說和準確的言詞之間,還是有很明顯的差別,只不過我們大多數的人寧可不講究。
常民語言之敗壞總可以歸咎於大眾傳媒。我昨晚看電視新聞,當TVBS某女記者在一所醫院裡說出下面這兩句話的時候,我立刻關掉了電視機:「目前還沒
有查出車禍受傷的老阿伯是什麼人,老阿伯還處於一個無名氏的狀態。」看起來沒什麼謬誤的語言之所以會令我不安,是因為我很怕自己不知不覺受其蠱惑,墮入冗
贅、支離、繁瑣且邏輯錯亂的文法之中,難以自拔。一如:「前領導人夫人吳淑珍此刻正前往臺北看守所對陳水扁進行一個探視的動作。」一如:「李老闆終於在所
謂的金融海嘯之中,憑藉自己所謂的毅力和所謂的發明,開創了一片所謂的自己的天空。」也不只是主播、記者滿口胼詞贅語,不論餐廳裡做的是什麼菜,吃得滿臉
油光接受訪問的民眾似乎只會這兩句:「口感滿順的,對啊。湯頭也超贊的,對啊。絕對物超所值,對啊──耶!」你知道他腦袋裡的詞彙不夠用,所以最後只能用
手指比畫兩個「V」字對著鏡頭「耶」一下,表示努力助興了。
人們總願意在瘦身、減重、美白、化妝和服飾上儘量讓自己顯得美好,卻很少花時間反省自己的語言是不是平順或準確,
人們一點兒也不希望、不追求自己是個能流利運用字句的人,所以在日常生活之中,總是任由自己完全接受大眾媒體慣用詞藻和語氣的操控,隨波逐流。我們在彩妝
和名牌手提包上似乎很強調個性,但是說起話來千篇一律,眾口一聲,而渾然不覺得「喪失了自我」。這不是很荒謬錯亂的心態嗎?
我長期觀察吾人所生活的語境,在它最敗壞的期間養兒育女,忽然略有所悟:原來這樣的常民語言和我八歲左右的孩子——也就是正在逐漸脫離兒語的年紀
——相當接近。換言之:大部分你我身邊五十歲以下的成人平日交談的狀態,從未離開過自己八歲左右的情境。孩子們在這個階段,依然備受呵護,不大挨得起嚴厲
的指責,一旦吵鬧過度而受到訓斥的時候,還時時以囁嚅支吾之態,表達天真爛漫之情,企圖免責。
說穿了,成年的男女耍幼稚、混含糊,本質上是一種力圖以「可愛」為遮掩、為修飾的偽裝;當這種「扮小免責」之情普及整個成人社會,就不要談什麼品
質、品味了。我跟十足憂心這個「語言返童現象」的馮小剛說:「這叫‘可愛文化’,如果連對岸的成人也這麼說話,一切沒治!」馮小剛的臉垮了下來,他一定在
擔心,也許觀眾根本看不懂「非誠勿擾」四個字。
(本文原名《我可愛,我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