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鈴──將近午夜十二點,
沈默了一整晚的電話突然石破天驚地響了起來。
尖銳鈴聲,攪亂滿屋子沉澱的空氣,昏黃燈光下,
數以千萬計的微塵粒子在空氣中慌慌張張地飛揚。
這麼晚的電話,哪個冒失鬼打來的?
屬於今天的喜怒哀樂都已經收拾妥當,我不想接。
然而,鈴聲不肯善罷干休,數十聲鬼哭神號,
終於逼得我心一軟,投降,奔過去撈起話筒。
「妹妹,是我。」男人說。
是你!
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獨一無二的聲音了。
但,我依然可以輕易地認出,你是誰。
因為,除了你以外,沒有第二個男人稱我,妹妹。
「現在有空嗎?出來見個面吧,不會花很多時間。我在妳家樓下。」
「有事嗎?」
「是的,有事告訴妳。」頓了頓,你補上一句:「很重大的事情。」
急著在深夜告知的大事。看樣子,無法拒絕你,不是嗎?
罩上一件薄薄的風衣,我匆匆下樓,
找到你停在街角的那部紫色MARCH
(真服了你,選擇這麼怪異的顏色,和男人格格不入的車),
打開右前方的門,猛然栽進去。
相視一笑後,你問我︰「去哪裡?」
語氣自然地好像一對交往已久,感情平淡而穩定的戀人。
是的,從前,我們的確是戀人!但,早已不是。
一時之間,我倒疑惑了。
難道,我們沒有經過一番揮劍斬情絲、毅然決然的徹底斷裂?
難道,我們不曾有過一段老死不相往來、千山萬水的迢迢隔離?
「妹妹,妳說去哪兒好呢?」
見我一時失了神,你再催我一次,把我的魂魄招回當下。
我啞然失笑,思索了一下下,
建議︰「不妨到公館附近的小酒館去吧。這麼晚,大部分的店都打烊了,
也只有酒館可以再坐會兒。」
習慣,有它自己的記憶方式,是不是?
在那段把約會當成例行公事的時光裡,
每回見面,你就要六神無主地問我,去哪裡?去哪裡?
往往,我比你還要茫茫然!
現在想來,如此茫然、如此散漫經營的情感,
怎麼可能妄想要它久久長長?
我又怎能怪你,在刻意隱瞞的情況下,情奔「她」的懷抱?
一切都是必然!
即使,有一陣子我是那麼怨你,劈腿也就罷了,
居然劈到了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讓自尊心極強的我,
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倔強地緊緊抿著嘴,
噤若寒蟬,連一聲「苦」都訴說不出。
你發動引擎,毛毛躁躁地向前奔馳。
闖過一個又一個紅燈,
每次視若無睹呼嘯而過必興奮大叫︰「噢耶,賺到三千六!」
到達目的地,車子停在汀州路的巷底,你熄了引擎拉起手煞車,
掐指算了算,得意非凡︰「剛剛總共賺了一萬八。」
我懂你的邏輯。違規闖紅燈的代價是三千六。
剛剛一路都沒遇上警察,所以不必受罰,所以是賺到啦。
很奇怪,正是這樣的孩子氣,讓我無法對你的不忠生氣很久。
幹麻跟一個孩子生氣?就算我氣死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愧疚個幾秒就忘了。
我雙手環胸,走在前頭領著你,繞過曲折幽暗的巷弄,推開一家安靜小酒館的門。
復古的裝潢,昏黃的燈光,稀稀落落的男男女女,再融入感傷的背景音樂,
營造出一種讓人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飄零。
侍者在一旁等著,我從我手上的酒單挑出長島冰茶,
你從你的酒單上抬起頭來,一臉疑惑地問我:「什麼叫做蔓越莓汁?」
「你不知道什麼叫蔓越莓?」我真不敢置信。「有點常識,好不好?」
「我沒有常識,也不看電視。」你耍賴了起來。
和從前一樣,你一耍賴,我就沒輒。
只能耐著性子解釋︰「一種berry,味道酸酸甜甜的。」
闔上本子,你吊兒啷當地聳聳肩,「好吧,試試看。」
側過頭吩咐侍者︰「蔓越莓汁。」
幾年不見的你,一如從前的你,好嘗鮮,沒有變。
侍者離去之後,你故作姿態乾咳幾聲︰
「我有一件很重要,重要到會死人的事情要告訴妳。」
「說吧。」
你用食指關節輕敲著桌面,每敲一下的同時,
嘴巴吐出一個字:「我、要、結、婚、了。」
「恭喜。」
「就這樣?」你揚起眉頭,不敢相信,
這是何等大事,我如此波瀾不驚地向你賀喜。
「對,就這樣,恭喜。」
「妳不問我,跟誰?」你的臉上寫著:來吧,問我問題吧!
表示妳依然在意我!問得越多越在意。
「還會有誰?不就是『她』嗎?」
「妳怎麼那麼肯定?我那麼有行情!」你試圖誘導我聯想其他可能性。
我一口咬定︰「才怪,你早就是殘花敗柳,沒搞頭了。」
你明白我在取笑你,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直沒告訴過你,現在也不想告訴你,
當年我是如何發現你劈腿的。
她,你現在的未婚妻,曾經費盡心思,
找了某一個適當時機和我不期而遇,
親口告訴我,某某鐵卜神算斷言,除非雙雙抗命,
否則,你們倆是今世命定的夫妻!
當時我很震驚,恍然醒悟,你們之間的關係,
絕非只有你一再宣稱的「只是同事」,否則,她何須得如此盡人事而聽天命?
這麼用心的女人,我不認為你走得出她的掌心。
「對於我要結婚的事,妳真的沒有一點點疑問嗎?
最起碼,妳或許可以問我,為什麼要這麼早結婚吧?」
你猶自掙扎,試圖挑起我的好奇。
「該不會是她懷孕了吧?奉子成婚,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啊,都什麼時代了。」
「不──是──」你鄭重地否認︰「是我玩累了,不想再和其他的女人鬼混了。」
嘩!好大的一口氣。
我搖頭笑了笑,沒力氣花費唇舌功夫反駁︰回家照照鏡子吧!
或許,你將發現,是我和「她」聯手寵壞了你。
至於,你是不是真有那麼完美,其他的女子未必如是說呢!
當兩個女人都苦苦巴望爭著同一個男人時,男人會膨脹到以為,
他的魅力可以再輕易地擁有第三個、第四個……第N個!
我爸爸曾經給我一個相當受用的庭訓。
他說︰「當一個男人在吹牛的時候,正是他最快樂也是最心虛的時候,
妳千萬別去戳破他的牛皮,不給他面子,他會記恨妳。」
飲料來了。
我端起長島冰茶,做了一個敬你的姿勢,
其實應該是敬那段我們曾經短暫牽手走過的路。
「哇──」你含了一口蔓越莓汁,痛苦地扭曲著臉,奮力吞下後,才迭聲哀嚎:「好酸哪,好酸哪!」
你把一整杯果汁推過桌面,放在我面前,「喏,給妳好了,我怕酸。」
要我收拾你製造的麻煩。不像從前那樣跟你爭吵︰「Why me?」
這次,我欣然接受。
換個角度想:喝完一酒之後,又有另外一杯果汁可以解酒。何樂而不為?
「現在還恨我嗎?」在我把冰塊藏入舌下的同時,你丟給我這個問題。
我緊閉著雙唇,慢慢煎熬著口中的越來越小的冰塊,
很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然後,堅定地搖搖頭。
「為什麼?」你挑眉質疑。
「為什麼要恨你?因為你是我們之間,先背離的那個人嗎?」
我心平氣和地向你解釋︰「在你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
我就要自己開始學著不愛你,把放在你身上的感情一點一滴地慢慢收回來。
現在,全收回來啦,怎麼還可能留著恨呢?」
「那,是不是表示妳其實沒有真正愛過我?」你的口氣很遺憾。
「看!我自己復原得那麼好,你不誇獎一下也罷了,怎麼?反而一副很失落的樣子呢?」我帶著促狹的笑容,半玩笑半認真地問:「你需要我表現爭風吃醋、或是傷痕累累,來滿足你男性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嗎?」
「嗤,」你笑出聲來︰
「好傢伙!這麼久不見,妳倒是練得伶牙俐齒,不比從前嘍!」
你提到了我的從前,令我有點小小的感傷。
是啊,我還記得從前。你老愛嫌我像個小媳婦似的,有什麼不快只敢嘟囊在心裡,
吞吞吐吐地不敢說。「我喜歡有話就說,能跟我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的女孩!」
你說你喜歡吵得不可開交時,那種血脈賁張的爆發力。
沒錯,我還記得從前。我的確是為你陪上許多眼淚與光陰。
那些狂亂、心碎、食不下嚥、夜不成眠……怎麼,現在我完全淡忘了那些滋味?
以致於,不敢承認,自己曾經千真萬確地愛過一場!
更荒謬的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你在結婚前夕還會想起我呢?
又是為了哪些理由,讓你在此追問我為何不再恨你?
老實說,我不懂。
但是,分開的漫漫歲月以來,我學會了,
有些事情是不必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問清楚了,只會徒徒惹來更多麻煩!
『乾杯!祝福你。然後送我回去。』我仰頭,喝乾了長島冰茶。
所有的前塵往事,就像這杯重量級的雞尾酒,涼涼辣辣一路滑入胃底。
再怎麼複雜的滋味,用力嚥下就淡了,除了暈炫的後勁,什麼也不留!
「希望我們永遠是可以坐下來聊聊天的好朋友。」你有情有義地下了結論。
領受了你的善意,將來做不做得到,此刻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
臨走前,瀰漫在空氣中的音樂,恰好是一個女歌手的口白:
轉身之前,隱約看見了你眼眶中的淚水
知道 我曾經存在在你的心裡;
我想 那就夠了。
忽然,很想再坐下來,就著桌上閃閃搖曳的微弱燭光,
把這個今生唯一叫我「妹妹」的男人看個仔細。
至少,聽完這首歌。
(轉載自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skyli/3/1261804429/2005120611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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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分手後的男友不知到底為了什麼原因,在結婚前夕還會想起作者?
又不知是為了哪些理由,讓他在此追問作者為何不再恨他?
或許是想在結婚前跟舊情人揮別,抑或是想證明過去那段感情是否真實?!
不管如何,這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不是嗎?
但如果是我的話,或許內心會像喝了那杯蔓越莓汁一樣,
痛苦地扭曲著臉,奮力吞下後,才迭聲哀嚎:「好酸哪,好酸哪!」
很佩服作者的堅強與理智,我想我也該學學作者的作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