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雲看著手中的百鈔,笑道:「這對情侶八成是對怨偶,才在紙鈔上發洩情緒,你看。」我接過鈔票,看著這句直列在浮水印旁的蠅頭小楷,還有句末那一組像是電話號碼的數字,我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這是我一個月來所接的第三張,上頭有同樣字句的鈔票了。「真好玩,以後有人欺負我,我也在鈔票上寫他的壞話,然後流通出去,讓他抬不起頭來。」面對小雲的頑皮,我直搖頭:「毀損國幣,犯法的。」小雲一付無所謂地樣子,自顧自地忙著洗杯子去,我輕搓著手中泛黃的紙鈔,然後它輕放進櫃臺的左邊抽屜,和另外兩張紙鈔放在一處。之後的幾個月,我陸陸續續又在店裡收到七張類似的鈔票,問起會鈔的客人,他們也都不清楚這句話的來歷,只不過在山下的城市,最近滿常收到寫著同樣字句的鈔票,有客人甚至皮夾裡就有兩張類似的百鈔,於是我用兩百元加一杯酒換了過來,在店裡空檔,就拿起這些鈔票仔細端詳。
鈔票上的字跡十分細緻,看來像是女孩子的筆觸,只是為何上頭的「妳」卻是女字旁呢?有時會想試試那組電話號碼,但或許這只是一對情侶的惡作劇罷了,自己的事還嫌不夠多嗎?就這樣把好奇心強抑下來,漸漸地,我和小雲也見怪不怪了,抽屜裡的紙鈔,大概也將近累積有近五萬元之譜了。
而後故事就發生在年底,一個寒流四竄的日子。冬季店裡生意冷清得多,小雲的功課好像也有些退步,我索性讓她專心回校用功一段時間,自己也好偷些空閒,暫時拋下生意,在下班之後,自由地到城市中找一份憩靜。那天開會加班,晚餐忙得來不及吃,等出了公司門口,已是晚上九點多了,開著車子在水泥森林中覓食的我,不經意地發現,在一處小巷子的巷口,有個小販的關東煮攤子。
「慌不挑路,飢不擇食」,我在路旁停好車後,就在關東煮攤位上坐了下來,在路邊攤上我一向不愛坐旁邊的方桌,總是喜歡挑老闆面前的位置,看著食物蒸騰的熱氣和老闆的招呼聲,才能讓我覺得,我在這冷漠的城市裡,並不孤單。
「先生,要吃些什麼嗎?」老闆是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少婦,親切的笑容讓她原本素淨的臉更顯秀麗,我點了菜後,她便在相當潔淨的料理臺上為我整治餐點。「老闆的生意不錯喔!」我望著其它方桌的客人,和她寒暄幾句,她只是相當禮貌地點點頭,並沒有太多回應。轆轆飢腸也不容許我的嘴巴講太多話,也不知是否自己太餓的關係,她的料理十分美味可口,我點了許多東西,可惜經理老邱堅持加班,如果這時有他陪我大飲一番,不知該有多好。我一邊享用美食,也一邊注意著老闆的動作,她若不是忙碌地料理著食物,就是坐在桌旁,不停地從腰包裡拿出東西,然後低頭寫著。這動作並沒有引起我太多注意,直到我酒足飯飽,掏出皮夾買單,才發現她找給我的鈔票上,全都寫上了那句「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 「老闆娘,這是妳寫的嗎?」我好奇地摸摸這墨水未乾的字跡,她只是輕點了點頭,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只是說道:「我的店裡還收集了許多這樣的鈔票,原來都是老闆娘寫的,您生意這麼好,難怪這鈔票流通的快了。」 「收集了?」老闆娘有些驚訝地問道,我笑了笑,順口介紹了自己酒店的生意,而收集那些鈔票的原因,都只是自己的好奇心而已。「請……,可不可以請你把這些鈔票都找給客人?謝謝!」她突然向我鞠了個躬,這倒讓我嚇了一跳,我趕忙順口答應了老闆娘,老闆娘也只是道聲謝謝不再說些什麼。
往後每頓晚飯,若非必要應酬,我都會拉著老邱或是幾位同事,來這個小攤吃飯,當然,每次會鈔,鈔票上一定少不了這些字句,我也心機深沉地忍住好奇心不再問起這些話代表什麼意思。和老闆娘逐漸熟稔後,直到某天,我問起鈔票的故事,她嘆了口氣,才娓娓道出這段緣由。「我是緬甸華僑,在四年多前因為家裡出了意外,父母去世,我就回臺灣投靠一位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回憶起家中變故,她的眼中泛著盈盈淚光,我只珊靜地喝著酒,和老邱一同聽著。「在緬甸工作時,我認識了老闆的一位商界朋友,我們兩個很好,他對我很好,他說他是台灣來的商人,我們交往了兩年,就在仰光訂婚,後來他說要回台灣向父母說明,之後會再回來接我到臺灣。
「可是……」「他沒有再回來了?」老邱問道,我則喝盡杯中的啤酒,聽著老闆娘繼續說下去。之後,那個男子就再也沒有回到緬甸,老闆娘苦等了三年多,才因家變而選擇來台投親,之後在各地擺設流動攤子糊口,當然,也是為了尋找未婚夫的下落。「四年、三年『嗯』那妳和他有將近快八年沒見面了,是嗎?」老邱不停用指頭敲著桌面,老闆娘只是悄然拭著淚水。「那這句話是你和她之間的對話囉?」我買了單後,拿著老闆娘找回的鈔票說道。「一個微薄的希望吧!」她說:「在報紙上登了幾天小格的廣告,我想過,他是商人,一定會碰很多錢的,希望有天他會看見鈔票上的話,打電話來找我。」
「不過這句話好像有些奇怪?」老邱歪著脖子,眼睛則盯著鈔票說:「好像是說因為妳的出現,他的世界都灰黑一片了。這……?」老闆娘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和我們虛應幾句後,我們也離開了攤子。「妳覺得他還會等妳嗎?」在我離開之前,我隨口問了一句,她猶豫片刻,隨即用力地點著頭,眼神中滿是堅決的光采。我沒多說什麼,只聽見老邱在耳邊喃喃念道:「老馬,我看這男人不怎麼靠得住,既然她也沒孩子,何必把大好年紀就這麼浪費了,真可惜啊!」我不置可否地「嗯」的一聲,不過,愛情就是這樣的磨人吧!思念如抽絲般,把歲月一絲一絲地抽去了,卻仍然毫無痛楚,只為了一個,寄託在渺茫的希望上。
在徵詢過她的同意後,我和老邱合資,在一間全國的大報紙上買了一週的主題廣告版面,將這句話與那男人的名字,和她的電話號碼刊在上頭,老闆娘得知後,感激得差點痛哭出來,我也因此免費吃了好幾頓晚餐宵夜。不過一切都如石沉大海,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渺無音訊,面對這樣的結果,她仍然只是淡然一笑,但是手上的鈔票,卻仍執著地攀附著原子筆的墨痕,像是所有的相思,都將一生牽絆在她的心上。不久我有機會出國洽公一趟,在某處餐廳裡,準備從皮包內拿出美鈔買單時,我突然想起,他還在臺灣嗎?
如果不在,那我們所做的不都全落了空?我一時興起,在我身上所僅有的九張美鈔與外國鈔票上都寫上了那句話,與驛站酒店裡的電話號碼,更在幾個大國主要報紙,花了不少錢,買了兩三天的廣告,如果他長居國外,希望他能看見這些尋人啟示。回國後我並未將這事告訴老闆娘,從酒店裡轉接到公司的電話也從未響起,一直等過了冬季,酒店重新開張,都已是過了三個多月,原本我以為,故事就將無疾而終了。不過,在某個即將打烊的週五晚上,小雲接到了一通電話,話筒那頭傳來幾句
流利的英文,小雲咿啊半天,才慌張地把電話交給我,我笑著接過電話,還糗中了她兩句。
「您好,我這兒是舊金山,我看了報紙上的尋人廣告,請問……」是個中年男子渾厚的聲音,原先我尚未意會過來,猛然想起我在三個月前刊登的廣告,趕忙詢問他關於老闆娘的問題,他回說是那個男人的朋友,由於不得已的苦衷,明晚會再打電話來店裡,請我務必讓她接到電話,我還來不及給他老闆娘的家中電話,他就匆忙掛斷了。
我興奮地掛上話筒,當晚隨即驅車到那個攤子,將口信轉達給老闆娘,並且說明了整個經過,她雙手顫抖地握著手上準備找零給客人的紙鈔,眼淚如斷線般掉落雙頰。望見這般情景,我心底暗自下了個決定。隔晚,我接她來到酒店裡,小雲十分熱切地招呼她。「喝杯酒等一會兒,算我請客。」我笑著說道,她百般推托不成,只得接過 MENU,信手點了一杯「藍色月光」。小雲回到吧臺調酒,我則坐在桌旁,勸她不要心急。
「謝謝你,老闆!」我比了個手勢,要她不用再謝,並且說道: 「這兒沒有 ” 老闆 ”,只有老馬。」「謝謝。」她微笑說道,小雲這時也送來了「藍色月光」,她輕啜一口,電話立刻匆忙響起。她顫著雙手,望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她才緩緩接起電話,不一會兒,眼淚就流了下來。這時店裡客人不多,我喚著小雲到窗邊坐著,讓她盡情哭訴心中的思念。「老馬,她是誰啊?」小雲好奇的問道,我捧起桌上那杯「藍色月光」,說道:「平凡的女人。」「什麼意思?平凡的女人?」小雲不解地問道,我沒有答話,只是不時看她的反應,她雙手緊握著話筒,滾滾淚水哽咽在喉間,使得她的聲音斷續悲戚,不一會兒她拿起櫃臺旁的字條,寫下一個地址與電話後,才不捨地放下電話。
我走向前去,她擦了擦眼淚,向我連聲道謝,我問道:「怎樣了?他還好嗎?」「他…他現在在美國做生意,還沒辦法回來。」她有些為難地說著,我向她要了字條,上頭的地址讓我有些心驚,因為再隔兩條街,就是舊金山一處貧民區了,我將字條交給她,接著從櫃臺抽屜裡,拿出那疊寫上字句的五萬元鈔票,交到她的手上。「這些錢上頭都是妳對他的思念,我想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一點了,拿去吧!」她不斷地搖頭拒收,在我好說歹說之後,她也了解自己的困難,黯然收下時,倏地朝我跪了下來,我連忙扶起她,送她搭上計程車離去。「對了,能告訴我,那句話就只有一句嗎?」在她上車後,我隔著窗子問道,她笑了一聲,說道:「那是他向我求婚時說的話,他說:『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因為,妳是我生命所有的光彩。』。」我微笑地目送她離去,深紫色夜空,這時一輪新月正高高懸著。愛是女人的靈魂,或許,真是如此吧!而此去一別,我也再無她的消息,每當我開車經過那處冷清空盪的巷口時,總會想要問一聲,她和她的情人,現在怎麼樣呢?
幾年之後,就在我已經快忘掉這事情時,在某次公司舉辦的出國旅遊,我在美國的免稅商店裡,收到了一張一塊錢的美鈔,在鈔票旁的空白處,竟然有我模糊的筆跡印著「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而讓我驚訝的,是旁邊竟然有到細緻的筆跡,寫上「因為,妳是我生命所有的色彩。謝謝你,老馬。」,紙鈔角落還特意畫了一道新月。 我大笑一聲,嚇得老邱以為我撿到了一塊錢在窮開心,回國後步出機場,已經是凌晨時分了,抬起頭看,正巧又逢新月時分。凝望著月色,我笑了笑。我想,她此時大概也和這新月一般,在深藍孤寂的夜空,幸福地微笑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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