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
就在那時候,我遇見了我的朋友
他問我是打那兒來的,他要到海邊的一個地方去,他說;
我告訴他我住在四方的城子裡。
「跟我來吧,我們去找一個證據,」他說, 「我領你到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我們就這樣出發了。
我的朋友,他是愛海的,我猜,他有著海一樣冷徹的眼神
他該也是愛沉默的;在路上,兩側的水田露出寸多長的苗子,
風略過的時候,它要飛的低低地,低低地,小禾葉才能聽到那些耳語
我就大聲笑了
我想知道那藏在紫竹林後的迷濛是不是山谷....
而我的朋友,他卻愛沉默
他不在意我的驚喜,祇回過頭來,清醒地打量著我
他說,「你快樂麼?---不是這兒,我要帶你到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我不知他凝望那兒,
「一座大廈,在海邊,幾千人在那兒流汗要他站起來...真高啊..還有那長長的隧道,
可以並行火車和汽車,你,以及我---」
我也靜默了
我相信他,我的朋友;他低低的聲調中有一股虔誠,像西班牙人在吉他上沉鬱地奏出愛的虔誠
因為他告訴我,他曾是一個賭徒...
我們的車停在一個山坡後面
遠遠的,浪花的洶湧在山的那邊起伏;
展開在我眼前的,是沒有遮攔的天空和一重重鬱綠色的小丘
我回頭看那同伴,他的背影向著我。
「也許在山前,那座建築 ,」我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微的顫抖,「讓我去看看,你等著我,就在這岩石陰影底下---」
我等著他,就在那岩石陰影底下。他去了,繞過細碎的沙石和偶然叢生的雜草。
我設想他走到山的那邊,一個巨大的建築物聳立在海邊。
黃昏的時分,它斜斜的影子蓋住大半個地面；像一把張開的傘，讓小河，山峰，和相思樹的林子在下面躲著。
我想它必有巨大的窗；夜間，星子們向那兒墜落，沒有人會尋著。
我想它會是很高很高的,我一定能夠上去，他將指點給我看；
那兒是他的家,那兒是我的,以及我們來時的公路,像髮辮上鬆散了的白緞帶…..
我聽見海的洶湧,那是隱隱的。
在山前,人們在流汗,我想；
或許像我一樣,爽朗地笑著,太陽會把他們晒的黑黑的,
當最後一條磚砌好,他們會插上旗幟,然後,那些締造者們,他們將退後,
退到一個起點,再滿懷欣喜地向那陰影出發。
那陰影,是的,它必是碩大無比的。海鷗飛入,在那兒消失,我們也在那兒消失,當我們走近的時候。
遠方,海的沖撞已變為溫柔的拍擊了。
我的朋友沿著沙石上凌亂的腳印走回來，他垂著頭，他是沉默的。
我感覺他呼吸的急促。他已站在我面前了，他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握著。
「我門來的太早….才完成了一半，那建築。」他激動著，「祇有我們，祇有我們才這樣焦灼地盼望，那座建築，春天….我們想的太早。」
「回去吧，」我對他說。
我能把那些直立的鋼筋移到心裡來，我想告訴他；那時候，黃昏真的來了。
歸途上，我要我自己笑著，我希望它能看見，然而，他沒有回頭。
這是春天裡的事情。
今年春天有一朵遲開的花。但它對我已陌生，它的意義—完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現在已是秋天了，我必須這樣相信。
（建築 / 林泠 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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