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及圖片提供/曹燕婷 採訪撰文/陳彥瑀 攝影/林政德
曾經,她是年薪150萬的大老闆,開雙 B 轎車、被名牌圍繞;一夕之間,她一無所有,甚至喪失了控制雙腿的權利;這位向命運挑戰的不凡女子名叫曹燕婷,如今,她走出低潮,活的比以前更豁達。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曾在自傳體的散文中這樣說道:「腳下的印度是我的故鄉,但我若能只是個過客,站在甲板上不去看那髒污的街道、不需探究那陳腐的社會、不用關心街上乞討的孩童,該會有多麼輕鬆愜意!」
絕大多數的我們都與奈波爾一樣,想過生命中的許多「如果」,那就像「萬一」「早知道…」這一類的惋惜,永遠徒勞無功,因為在人生劇本中,我們只能是改編者,從來不是原著。
30歲之前,我已經擁有許多人夢想的成就:年薪超過150萬、雙 B 轎車代步、頭頂進出口貿易商老闆的頭銜;或者,我也經歷過許多人雖不願意,卻很可能會經歷的事情:結婚、離婚、失業;從站著走路,變成坐著滑行,從大排長龍的停車隊伍前,從容不迫地停進空蕩蕩的殘障車位。
暴力下的愛情
我26歲結婚,前夫在訂婚前對我百般疼愛,依順有加,訂婚後不久的一次口角爭執中,他動手打了我,當時他揪住我的長髮,狠狠從我的腰部踹了一腳,我應聲跪地。那時的婆家不允許我退婚,因為一來我沒有告狀他的惡行、二來婆家不允許退婚這樣的丟臉事。就這樣我還是結婚了,對,一如看到這裡妳所預料的,前夫對我的暴力變本加厲,婚後一年,不記得有幾次揮拳踢腿,我們已經形同陌路,只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怨偶。婚後4年,他終於簽下離婚同意書,原因很簡單,那時的我們,都各自有了相知的另一半。
恢復單身後,不幸的,我又遇見另一個拳腳打天下的男人,我幾乎覺得他是個瘋子,當我倆已不再相愛,他卻不願放我走,我不懂為什麼,也許他眷戀的,是我的金錢吧。就在一次次怒目相視中,恐怖的「意外」發生了…
那是2001年一個春天的深夜,空氣中還透著濕寒,我們都帶著酒意,在我家爭吵了起來,他開始摔東西,我的電話、我的印表機,我也不甘示弱地咆哮,就在他再次舉起拳頭對付我的時候,我受夠了這樣的痛苦,順手拿起什麼東西就朝他丟了過去,後來發生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醫院裡,原來我從八樓墜樓,摔到一樓的遮雨棚,然後摔到柏油路上,我死過兩次,都被電擊救了回來,之後我癱瘓了,下半身,從此失去所有的知覺,救護車上的送醫紀錄記載著:「自殺」。唯一的目擊證人,就是我當時的男友。
截至現在,我仍不知道為了什麼從八樓墜落,我只知道當時的陽台還有欄杆,就算是身高169公分的我,也必須墊著小板凳才能越過,而現場並沒有小板凳,況且,如果我真要跳樓,人高馬大的男友為何不攔阻我?沒有人告訴我答案,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正的過程,唯一能確定的是,由於男友的「目擊」,在救護單上陳述我是「自殺」,因此向來認為我是好客戶的保險公司,一毛錢也沒有理賠給我。
對金錢時間改觀 心更寬
畢業後,我在廣告公司、老爺飯店工作過,最後、最好的落腳處,是大姐開設的貿易公司,從業務小妹做起,一路做到主管、負責人,大姐將公司的帳務、業務交給我掌理,偶爾從香港回來對帳,亮麗的成績,總是令她滿意到極點。我憑藉的,是拼命三郎的奮鬥精神,當然,還加上一點點的運氣。
以前我幾乎是朝九晚九的上班族,喔不!是拼錢一族,日夜奔忙只為了賺錢。也許是小時候窮怕了,對於任何能賺錢的機會,眼尖手快從不心軟。於是在工作之外還要和客戶應酬,閒下來的時間少得可憐,擠著、搶著、耍著心思,在都市叢林裡,以數鈔票為樂趣。
有一段時間,我跟著大姐到香港工作,一個月中有半個月在香港和世界各地出差,30歲就已遊歷將近30幾國。那時年薪超過150萬元,在同儕中財力遠勝一般人,與同學聚會時,大家總以富家千金的姿態看待我。手邊吃的、喝的、用的、玩的,都是高價名牌,開的車更別提除了名牌,還要講究性能、外型,讓我可以奔馳在馬路上,睥睨一切地呼嘯而過。
而現在,我成了幾乎只靠寫作維生的 SOHO 族,月收入只有從前的十分之一,雖仍眷戀名牌散發出來的味道,但我學會量入為出,先看看荷包裡的錢,再想想除了填飽肚子,還能剩下多少、可以買些什麼。於是家裡的東西變少了,空間似乎變大了,其實屋不寬,是心,寬了!
也因此,坐在電腦桌前寫作,成了我唯一的上班時間,然而我能自己決定工時,在不想起床的冷雨天:休假;狂歡一夜需要補眠的時候:休假;腸枯思竭缺乏靈感時:休假;在 HBO 演好看電影的時候:休假;當然,也可以興之所至連寫三天三夜。我依然是老闆,只不過現在沒有員工,更沒有客戶,賺錢不再像是魔咒,蠱惑著我賣命。
尋求寬恕的答案
我曾有過幾次爛桃花,也不知怎麼著,那些男人總是找上我,從沒在他們身上得到過愛的甜蜜,倒是付出了不少代價。以前我常想:為什麼我永遠只能得到怨偶?我的犧牲還不夠多嗎?
受傷過後我常詛咒那個瘋子男友,詛咒他出門被車撞、得絕症沒藥醫、最好是生兒子沒屁眼,因為我覺得他虧欠我一輩子。記得有一次他到醫院探望我,我直咒罵他,趕他走,還叫他把我送的勞力士手錶還來,我說寧願把錶丟在地上,也不願戴在他手上,我呸他、羞辱他,只希望他一走出醫院大門就出意外死掉,或者讓他也嚐嚐半生不死、癱瘓的滋味。
直到我在桃園脊髓損傷康復中心接受職訓的那年,當時我已經信仰了主耶穌,原本無神論的我,終於在教友弟兄姊妹的懷抱中感知到溫暖,從他們對我的關望中露出了笑容。在職訓中心的時候,我無意間翻到聖經上說:「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這樣就可以做天父的兒子,因為他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
就這樣一段話,我開始學習寬恕他,雖然我還做不到替他禱告,但至少我能不再咒罵他,神奇的是,當我不再咒罵的時候,我的心,也幾乎在同? 伀o到了舒坦,我知道自己將不再追根究底,因為我已找到了答案。
現在的我沒有愛情,依然活的自在,甚至更踏實。因為不再擔憂、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有漩渦令我迷惑了。受傷後也曾經有過心儀的對象,但重重的現實橫在面前,我沒有多想,只覺得人生,總有緣分吧。
嶄新的自由
受傷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必須在振興與榮總兩家醫院間來回復健,我接受神經再生療法,撇開痛入心扉的拉筋、練習不說,腿部神經再生的成效似乎不錯,我可以拿著輔助器站起來,再一次用我既有的高度去看世界,雖然這個世界只有小小的復健室,但環顧四週,天知道我有多麼滿足。
絕大多數的時間裡,我都在復健室度過,我是治療師眼中的模範學生,因為我想站起來的企圖,比任何人都旺盛。我相信自己有一天能重新站起來走路,不管還要多久,我都不會放棄。
坐輪椅的早期,我出門必須搭復康巴士,但這種座位有限的社福措施,總是必須幾天前預約,額滿是常有的事,更別提我坐在巴士上,因為重心不穩摔翻過五六次。曾經這樣的搭車夢魘,讓我視出門為畏途。
硬著頭皮,我去學開殘障車,極度不適應如何利用手控制油門與煞車,有時油門太猛,車頭衝去撞了牆;有時煞車太急,一頭撞上方向盤,跌跌撞撞中,我終於成了合格的殘障車駕駛,也擁有自己的殘障專車,不再與復康巴士掙扎了。因此現在的我,有無疆界的自由,想去哪裡、開去哪裡,隨時有車位,一部輪椅、一台車,繼續伴我闖蕩天涯。
從容來 開闊去
墜落後,我更自由了,曾經有的侷限,反而煙消雲散,那些有形的、無形的枷鎖自動解開,我彷彿用不自如的身體,換了一顆輕盈的心。我選擇記憶美好的事情、遺忘傷痛的過往,我選擇往自在的方向走,不再鑽牛角尖。
現在出門的時候,我一定自備小椅子,累了不用找椅子休息,我也從不覺得腳酸;以前我最怕上公共廁所,怕髒、也怕傳染病,現在我整天使用成人紙尿褲,不用跟人家排隊擠廁所。從前,當我擁有很多的時候,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思索著如何不會失去這一切,現在我一無所有了,反而什麼都不怕失去,雖然步伐緩慢,但我終於學會,從容地來、開闊地去!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