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破布
●秦 島
那天直飛廈門。一下客機，已是黃昏時分，接我的私家轎車慢駛在特區繁忙大道上，我掏出手機，向老友阿水報到。他老兄未下班，正忙著公司的事，我只好忍一忍，少說幾句。我在廈門的路上，他在一百公里外的古城泉州，反正還有時間周旋一番。
他現在是一家大地產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當然是大忙人，據說有了一輛小車，偏偏暫時請不到司機。我說，今晚不見不散。他匆匆忙忙應道：好，好，好。
去你的「好」！以前為甚麼不說好？我揶揄他。
這位仁兄的精釆故事多得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因為他的朋友多，因為他每次有求必應，因為他「紅白黑」都吃得開，因為他詩文評論總結報告尋人啟示徵緒廣告樣樣皆精，因為他瘦得驚人酒量卻難測，因為他教我猜拳卻多數輸給我，灌醉他更不容易……於是，他逢我必吹，必罵！我悄悄贈他一個閩南話綽號：「水流破布」（意為走到哪兒停到哪兒）。交往了二十多年，我覺得除了這個「不足」之外，他絕對是「老兄弟」。
想起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水流破布」和城中一位漂亮的女文友阿玲談戀愛，我卻捱他未來丈母娘的訓話。
說開又布匹一樣長。因為「水流破布」，他習慣天馬行空，老是忘了女友的約會時間，誤了好事就找我幫忙說情。我在這方面沒有經驗，但為了朋友，只好硬著頭皮上。
一次，他失了約，要我去游說，說他在路上踫到一個喝農藥自殺的女人，於是幫忙送院。他女友和未來丈母娘將信將疑，算是過了一關。
又一次，我按老友的安排去匯報，說是他在路上看到一老人被斷墻壓斷了腿，即時參加搶救，為此誤了相約的時間。她女友阿玲開始不信，但不敵我的三寸不爛之舌，阿水又過了一關。
第三回，阿水及其他幾位文友，跟我在一起談詩論文打牌到天亮，我並不知道他有約在先。下午，又是我去向阿水未來丈母娘解釋，說昨天他在學校加班。沒想到被她嚴詞訓了一頓：「昨天是教師節，學校放大假，你們合起來騙我……」！我這才醒悟過來，漏了餡，啞口無言，該打。
說實在話，在我心目中，阿水是一個重感情、輕實利的文化人，而非一般的酒肉朋友，這在當今凡事重物質重享樂重私慾的年頭，不容易遇上。他有幹一番事業的雄心，卻沒有時間觀念，所以經常惹出小亂子。當年我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泉州，阿水是最早認識的朋友之一，由他介紹我與城中各階層的人物交往，很快打開生活和工作局面，我這一輩子都感激他，儘管他有這樣那樣的個人性格弱點，既然是朋友，我們懂得彼此包涵，互相勉勵，共同進步。當然，不是那種「互相吹捧，共同愉快」的為人處事哲學。友誼，惟其真，惟其誠，惟其無我，惟其榮華富貴抑或窮困潦倒依然不言放棄，才能地久天長。
我和「水流破布」可以說無話不談，情同手足。他結婚了，我去幫忙載嫁妝，一路上我高興地叫嚷：「嫁妝三牛車，嫁妝三牛車」（台灣一篇著名鄉土小說名叫《嫁妝一牛車》），逗得大家一路笑個不停，為阿水增添婚喜氣氛。不到一年，阿水的女兒出生了，快樂之餘，夫婦倆為女兒的取名犯愁。他對我說：老弟，我們倆取了二十多個名字，沒有一個滿意，看你的了。我大笑一聲，真差劲，送一個給你們，怎麼樣？就叫「維曦」吧，我本來想以後自己用的！阿水和阿水嫂同時對「維曦」這名字拍手叫好。最後，我趁機附加了一個條件：我要做孩子的乾爹！
我要娶老婆了，理所當然請阿水做伴郎（他又是酒桶，可代喝）。前一個晚上，我千交代萬叮囑：「今晚，你一定要早回家睡覺，別誤了明天吉日良辰，拜託拜託！」他回答得很輕鬆：「知道啦，知道啦」！
是夜，突然想起「水流破布」的不良紀錄，我怕他又誤了佳期，於是，恭請另一個穩重見稱的文友阿波作第二伴郎，以免到時出洋相。
迎娶吉時到了，還不見「水流破布」出現，我有些著急，不過有阿波在身邊，我總算放下心頭大石。快到我家門口，遠遠看見「水流破布」正忙著燃放喜炮，我對他的一點點埋怨，瞬間又轉為謝意。在他向我恭喜之際，我瞪了他一眼，他更加嘻皮笑臉：新郎新娘，才子佳人；歡喜歡喜，早生貴子。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狂喜的笑聲，和鞭炮聲響成一片。
往事隨風。離開古城到香港已經十四個春秋了，我平均一年見不到「水流破布」一次。不過，我們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偶爾通通電話，互報平安，互相鼓勵一番，已經是人生一大快樂。這次在古城重逢，我還異常高興地發現，「水流破布」除了瘦削身材沒有甚麼變化之外，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僅工作熱情高，點子多，對時間的要求也今非昔比。
夜深了，猜了一拳又一拳，乾了一杯又一杯。我借醉說：「水流破布」，你已經不是破布了，水依然流，就讓它流到理想的岸邊。
阿水又給我斟了一杯，同時也為自己滿上了。
2006.05.29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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