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好爸爸 卻不是個好人
哇!好炙熱的太陽,好比一顆大火球,可以蒸發掉陸地上所有的水。無疑的,今天是個只想讓冷氣盡情低運行任督二脈的日子,然而當下卻形成一股強烈的對比。空氣中彌漫著煤油的味道,似乎連呼吸都顯得有些油膩,明明會像沙漠裡正中午般的劇熱,現在反而遇到綠洲了;印象中是個揮汗如雨,身上充滿各種油味,而且肌肉隨時隨地都在抗戰的地方,現在卻似乎少了點生氣;記憶裡每次睡覺時,總會因為好像隕石爆炸那麼劇烈的聲響,而從一場場美好的夢裡醒來,如今竟然靜寂的連螞蟻對話都可以聽的一清二楚,不津讓我想起諸葛孔明的空城計,毫無生氣的氛圍。是的!這個地方正是我家的工廠,一個不同於其他黑手工廠的工廠。
在工廠裡,有位體型比雪怪還壯碩的男人,可是背影卻似乎有些憔悴,過去他有著比海洋還深厚的能量,現在他似乎有些許無力感。從跟他對談中,他的聲音是那麼輕鬆卻又焦慮,因為不知道下一個客戶在那裡;從跟他對看裡,他的眼神是如此堅定卻又沉重,因為不清楚還有沒有新的訂單。我漸漸看見他,頭上的黑線一根根飄落,臉上的倦容一天天加多,雙手的自信一點點消逝,雙腳的沉重一些些增重。這位男人正是這工廠的老闆,同時卻也是掃地夫,因為整個工廠只有一位員工──我爸爸。
朝九晚五,是一般上班員的生活。對於爸爸來說,沒有所謂的「上班時間」。早上七點出門上課,爸爸已經開始上班;晚上十點補習回來,爸爸還沒準備下班。再加上,早餐、晚餐,一聲令下,那怕是天涯海角,那怕是珍奇異寶,爸爸二話不說,就騎著那中古又破舊的機車去「覓食」。即使每天看到爸爸因為工作的辛苦,滴下的汗幾乎等於進水量,所以濕到可以擰出水的衣服;因為環境所以油膩到無法洗淨的污漬;因為危險所以身上每天至少割出好幾個「戰績」,手上的OK蹦甚至比手指還多。然而,人生無常,即使在這麼刻苦耐勞的日子下,還是抵擋不過現實的壓力。民國五、六十年代,或許是重工業的精華時期,然而在當下這講求高科技、高價值、低污染的時代,重工業已經漸漸被時間和人們給淘汰,留下的只有支撐不了的工廠殘骸。因此,在這波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日子,生意一天天的差,工作一天天的少,日子一天天的累,壓力一天天的重,終究工廠也漸漸面臨退休的結局…
有天放學回來,看見家門口好多台拖車,也看見好多人在我家工廠前面,我的心裡突然有股強烈的緊張感油然而生,深怕爸爸出了甚麼事。當我進到工廠時,看著別人在拖走我們家的機器,看著爸爸手上拿著白花花的鈔票,我知道發生甚麼事了。爸爸的嘴角和那些人微笑,但是心裡卻是淌血;爸爸的雙手緊握那些鈔票,但是身體卻在發抖;爸爸的站姿依舊挺立穩健,但是雙腳卻已無力。對於一個從小學五年級就踏進這行業,並且成家立業還開工廠,建立屬於自己的王國,然而現在硬是要他結束這一切,我知道爸爸的心裡和思緒有多複雜,在看他們拖走每一部機器時,爸爸恨不得當下就取消這筆交易,但是他做不到。就在這瞬間,似乎連空氣都急凍起來,就在這當下,似乎連時間都緩慢起來,就在這種氣氛下,結束了這次的買賣。
賣掉機器後,的確有一筆很大的數目,足夠讓我們家暫時抵擋一陣子,但是坐吃山空,一點一滴的吞噬,也是會沒有的。於是每天都可以看到兩個退休的老人,在討論那個工作比較好、那個工作比較多錢。光陰似箭,眼看都快過了整整兩個月,依舊是沒有收入,就在這時候有幾位朋友來找爸爸,一問之下才了解,原來大家都是之前同事,難怪連媽媽都不是很認識....
那次之後,爸爸幾乎常常和那群朋友聚在一起,有時候甚至每晚都出去,媽媽很高興爸爸可以不在埋頭於失業和找工作的困境下。然而在沒有收入的情形下,我們家已經是山窮水盡、簞瓢屢空了,在這種現實的壓力下,家裡的氛圍也變的凝重,媽媽和爸爸幾乎是為了錢每天在爭吵,學費的繳交、電費的帳單、生活的費用,只要和錢有關係的,他們就會吵起來。我看到爸爸本來光溜溜的額頭,如今已幾乎沒有黑色地帶;我看見爸爸原本強壯的身材,如今已幾乎沒有力氣,這彷彿是我們家這輩子最大的一次災難…。
那天夜晚,我要補習前,爸爸的那群朋友又來找他出去,爸爸臉色不像以往輕鬆自在,反到有點僵硬緊張,但是他還是跟他朋友出去了。在我補習的時候,我幾乎已經忘記這件事,就讓時間沖淡了這一切。補習完後,一出門口,瞬間心悸了一下,我嚇到了,也怕到了,因為這似乎不是我本身的痛,而是透過別人傳送給我的,頓時,我只想回家,一路上我甚至感覺外頭的風格外刺痛,傳進來的聲音有如魔音,侵蝕著我的耳膜,呼吸進來的空氣,幾乎沒有氧氣,讓我喘不過氣來。
回到家前面的小巷,我看到好幾台警車,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甚至不敢上前確定發生甚麼事,從縫隙裡我隱約看見媽媽和弟弟都哭了,我過去問媽媽,媽媽說,爸爸他和他那群朋友搶劫並且還殺傷警衛,那一瞬間我心涼了、腦袋空了、四肢軟了,可是我卻沒有哭,應該說大腦已無反應給身體。看見爸爸踏進警車時,我和他四目相交,我不知道我當下的眼神,我只知道爸爸的眼神雜亂無章,但是,當他看到我似乎鎮定時,他似乎放心的笑了一下,我裝做沒事,眼睜睜的看著爸爸被警車載走。當他們出了巷子口時,我早已經有如洩了氣的皮球,淚流滿面的跪在地上激動的捶打地面,並且哭喊著:「他是個好爸爸,卻不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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