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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10 20:26:32| 人氣6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不如去流浪 - 來自網路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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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索威托  旁邊/林怡翠

你一定會喜歡一九七六年的。

「因為那是妳誕生的年份。」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的。你一定也還記得我曾說過一九七六年,也就是我出生的時候,醫院裡代表小女生的粉紅衣服用完了,護士替我穿上代表男孩的黃衣服的這件事。後來,我被當成小男生和別人的孩子錯換了,我媽找到我時,我已經被男孩母親的乳汁餵過了,陷入沉沉的睡。

也許是因為這樣,我的性格裡總有十分之一是像男人的,一樣的爭強,一樣的習慣於背叛。



但是,一九七六年本來就是屬於叛逆的年代。南非黑人區索威扥的青少年在這一年走上街頭,反對政府強制學校以南非文和英文教學,幾個拒絕授課的教師遭到開除,不願因為語言弱勢,而再度被邊緣化的學生終於爆發憤怒,開始聚集、抗爭。十二歲的賀克特˙彼得森被警察的子彈打中,瀕死之時的樣子,被報社記者的攝影機拍下來,另一個青年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裡,旁邊哭嚎著的是他的姐姐。



一個從來不被任何人認識的孩子,死在一張照片裡,他仰躺著的臉難以使人辨讀,但卻傳播震撼了全世界。和彼得森在同一天裡死去的,還有其他的五百個孩子,是他們用臥倒時的無聲,驚醒了所有的人。

索威扥位在南非最大商業中心約翰尼斯堡的旁邊,一百年來,收納大都市裡低階的勞工,特別是礦場裡的廉價工人。種族隔離時代更成為白人統治者,「堆放」他們不喜歡的黑人最便利的區域。誰會想到,一個一開始就屬於「旁邊」的地方,會突然站起來,推倒了權力中心。



那是一九七六年,你喜歡它是因為我的出生,我喜歡它,卻是因為一場死亡。

而生和死、順服和反抗,真的或假的虔誠,從來就不能脫離最終的沉默。

你總是沉默的,在旁邊。

我說,我想去索威扥看看,因為一九七六年。人們為陌生的賀克特˙彼得森建立了紀念碑和博物館,雖然大家不斷的爭議,另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可能死得更早些,但孩子們的魂魄根本不會在乎,究竟是誰比較英雄一點,那是大人的事。男孩們貫穿子彈的身體,只是這個喧吵的時代,最平靜的導覽圖吧。



還有,索威扥教養了曼德拉,和其他的政治鬥士(雖然他們現在多半醜聞纏身),他們的故居是開放參觀的。我還想去看看黑人模樣的聖母像……。

後來,我有機會去了很多趟約翰尼斯堡,卻總沒有機會靠近就在旁邊的索威扥。人們總會告誡你索威扥的惡名,諸如那裡一天內發生多少謀殺案,某某人在裡面遭人綁架,差點丟了命,就連美國一群懷抱美麗遠景,到非洲尋根的黑人,都被集體搶劫了。路邊的警察也會提醒你,萬一誤闖了索威扥,遇到紅燈千萬別真的停下來。



我夢想中的民主聖地原來是個山寨?

或者它原來就不止居住在奢華的大城市:賭場、劇院、搖滾樂團和足球酒吧的旁邊。同時也在貧窮、鬥狠、幫派和暴躁的旁邊?

於是,當我意外地從索威扥旁邊疾馳而過時,密密麻麻的方形房子,互相緊緊依靠著,連綿好幾公里,我忍不住驚呼出來。據統計索威扥擁有好幾百萬的人口,竟然是這樣擁擠在一起的,當年白人政府有能力強制遷移他們,卻無法阻止他們長出強韌的根來。



長年的孤立,使他們形成了自我,有自己的貧病與興盛,樂天與暴動,友愛與尋仇。是我們和身後的大都市與它格格不入,所以始終站在它的外面,它的旁邊。


索威扥和所有我們熟悉的黑人區一樣,總有幾戶成功了的富裕人家,興建了花園住宅,純白的軟枝薔薇從紅磚牆裡探出來。旁邊卻還是狹小的鐵皮小屋,上頭還胡亂塗了鴉,幾個孩子在渾濁的泥巴地上,赤腳追逐一顆足球(但有時他們踢的卻只是一個空罐子)。



我想,至少賀克特˙彼得森會高興的,如今索威扥的特異獨行幾乎變成了一種流行的象徵,叛逆的精神。藝術家用鐵皮拼貼出凌亂的房子和招牌,設計師或作家都喜歡標示自己來自索威扥,或者非常「索威扥」。我甚至看見一輛黑人巴士(就是那種九人座箱型車,卻總是擠進二十多個人的交通工具),它上面貼著鮮紅的標語:貧窮就是力量。



但誰曉得呢?賀克特˙彼得森還是個孩子,過了三十年後仍是,維持他面對拳頭、石頭和槍枝時純真的孩子氣。只是,他的童年記憶裡沒有卡通台和教育頻道,卻至少學會了,吟唱詩歌並不能趕退任何鐵血的臉孔。



我想起了柯慈的小說裡寫的:「南非的子民。偉大的和渺小的。」

我試著對你說我和索威扥的相遇,說,偉大的和渺小的,無論是他們互愛或憤恨,都不可避免的要站在彼此身邊。這是我們的非洲,我是跟著你一起到這裡流盪的,以前,我以為使我放棄一切的,是動人的愛情,如今我才知道,我在這裡,其實是為了那麼理所當然,迷惑卻可愛的人類的生命。



此時,我不想再討論愛情了,愛情這個字眼過於庸俗,且過於軟弱,像鮭魚夾心的三明治,油脂豐富。你和我、我們和非洲的關係,僅是在「旁邊」而已,你知道的,「旁邊」有時是不可侵犯的距離,有時卻是一種並肩。

有一次,我們從旅行中回來,遠空的星星,純白的就像一朵在我們的島嶼上盛開,在非洲也同樣芬芳的梔子花,而它們竟然就像是停在草原之上,停在我們的旁邊……。

旁邊也可以是一種力量,你我、索威扥和大地。



◎台北   夜遊神/駱以軍

搬進城裏已一年整。奇妙的是勾動我想起此事,恰是因這些天乍暖還涼,忽艷陽光照一如盛夏,忽又陰霾蕭索的天色。春雨綿綿,我打傘糊里糊塗走在人行磚上,皮鞋的縫綻竟然進水。



那正是一年前搬離鄉下,住進城裏公寓時的氣候。街景樹影像吸水過飽的水彩畫紙。其實塵土不興,空氣中充滿著一種一整年只有這段時光才有,行道樹們從葉片、樹木、樹皮整體騷動不能安靜的氣味。

偶然在朋友的文章瞥見提到我,寫道:「……城裏來的朋友」如何如何,一個回神,才想起自己確實已是「城裏人」了。



那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孩子讀了城裏的小學(這也是當初遷就學區而倉促搬家的原因);每禮拜總有幾天時間一到,便拎著大袋小袋垃圾,從公寓四樓奔下,混身在巷子裏各拎一藍膠袋的主婦、少年、老人和印尼幫傭越南幫傭們,擠向停在定點的垃圾車,像籃球禁區身體卡位的拔起投射一樣(有時用鈎射),把胖鼓鼓的一袋廢物扔進那金屬輾壓攪碎的怪獸之嘴……



偶爾可以在哄小獸上床後,騎著妻的淑女腳踏車出門,穿過夜色中閃黃燈的和平東路,在擠滿叼著酒瓶的老外和濃裝辣妹的PUB入口騎樓鎖車,到樓上的「漫畫王」和我的漫畫達人朋友討教,現場想到啥特殊畫風啥有點意思的,直接從櫃架上整落抽出……



偶爾有多年好友從南部上來,可以夜間出門喝兩杯,然後像想像中的日本惡漢作家醉醺醺地搭短距計程車回家,在寂靜闐黑中掏出鑰匙插進鎖孔……

「住在城裏」,或意味著,可以,在某一神祕瞬刻,發現只有自己一人,走在空盪盪的夜間街道上。

有時或遇一二頭髮漿結如灰麻繩的流浪漢,一身行囊保特瓶罐塑膠袋布陣四周,縮睡在郵局自動提款機的騎樓凹影裏。


也有過一次經過一間燈光妖幻像廣告運鏡的光潔7-Eleven門口,一個理著美國海軍平頭的女孩,醉醺醺,滿臉淚水,罵著三字經,吆喝著收銀檯裏,穿紅罩衫制服,也是剃平頭,但白白淨淨小圓框眼鏡和尚臉的另一個女孩出來。自動門賓蹦賓蹦開了又關。我發現除了我作為第三者遠遠旁觀,整間發光的便利商店及外頭地磚上還殘餘燒烤店潑出海產污水腥味的走廊,俱空無一人。那使得罵人的和低頭不睬的兩人,像在小劇場舞台上一樣悲哀又純淨。



也有過一次,和友人喝酒畢,約半夜兩三點,暈恍恍快步走在冷風撲面的城市馬路上,一些夜班計程車像巡游魚缸底沙的鼠魚,緩緩跟在我身後,直到我揮揮手才換檔加速離去。經過一座電話亭,暗影裏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噴著菸,躁鬱地撥號。然後,用撕破喉嚨讓整條街聽見的音量,對著聽筒大吼:「蕭×強,你欠我錢。我操你媽的××——」我吃了一驚,酒整個嚇醒,甚至還丟臉地在電話亭邊顛絆了一下。女人掛上電話,把一整口菸用最大肺活量吞吸進丹田,然後和這狀態非常不協調地對我嫣然一笑。



幾年前,曾幫一位導演發展一個劇本的故事大綱(當然後來這個劇本是流產了),他的男主角是一個在某次重大災難痛失摯愛之人後,便得了失眠症的憂鬱傢伙。為了要處理這樣一個睡不著之人,如何打發那一個個在城市裏不眠的漫漫長夜,我想了許多「一個百無聊賴在入夜城市可能的活動」:跑去fight club當人肉沙包;在百貨公司樓下空蕪的投幣式投籃機百無聊賴地投籃;找工具撬開自動販賣機挖裏面的易開罐飲料;翻進小學校園把教室所有的椅子以一種支點平衡的方式倒立在每一張課桌上;甚至(為了視覺效果)放火燒路邊的某一個鋁皮垃圾桶;天亮前跑去一間全聚擠著菲傭的教堂,淚流滿面和她們一起跪著祈禱……



這些那些。

後來我發現那全是移植於某一些小說或電影之閱讀(譬如卜洛克的小說?或年輕時讀的安部公房的《燃燒的地圖》?),關於一個夜間城市的樣貌,或是一座城市的靜夜之夢。一個酒精中毒的流浪漢,在街角揀到了一個有著天使心腸的混身惡臭的女孩(或是失憶症的女孩?或是被人蛇用毒品控制的阻街女郎?或是一個殺了她父親而心智崩潰的女流浪漢?)……或者,如那位導演在原故事構想中,作為救贖者的女主角(她治好了那男人的失眠症):一個嗜睡症患者,一個整天待在擠滿那些LV、Prada、Gucci、香奈兒、Hermes動物皮革氣味之名牌包墳塚的五、六坪大小二手包店的女孩。到了夜間,她就像仙度娜拉關上鐵捲門,為了心愛的真品(對,該死的超A仿冒品)盛裝到夜店當公主……



這些其實不是我搬進城裏後,在夜間遊蕩時可能看見的。有一陣子我非常好奇一個奇幻景觀:那是我每週一、三、五黃昏帶小孩去上英文班後所見,在新生南路、信義路交叉口那一帶街區,無論是往鼎泰豐金石堂那一方向的騎樓,或是斜對角一間隔著一間櫥窗裏停放著不同廠牌休旅車的展售場景,總是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魔幻不真地走著兩兩一雙,美麗高挑得像機器人的俄羅斯少女。這些女孩,牝鹿般的小頭顱和身形的比例,不可思議地全是日系漫畫裏的九頭身,臉孔精緻立體地讓人目奪神搖。



肌膚似雪。耳垂、肩膀下巴、脖子……每一處細節的弧形皆優美如一個瘋魔燒瓷家手下的極品瓷瓶。她們是從哪冒出來的呢?我被弄得迷惑不已。以我的直覺,這些女孩身上的氣氛,絕無一絲絲所謂「金絲貓大舉侵台」那種跨國妓女的風塵味,也無一絲絲混PUB的老外或美語班打工老外的調調。她們甚至帶著一種科幻電影裏,來自未來更進化人造人的器質性和疏離氛圍。我甚至想像:這些高挑、眼珠像綠寶石稜切折光一樣的美麗魔物,在維修的輪送帶上,那漂亮頭顱下的切口,露出的是一叢叢發出金黃光澤的金屬管線……
我曾讀過一本小說,講一個瀕死老婦和一位闖入她住屋的流浪漢的故事。小說的結尾,那位老婦要求流浪漢「時候到了的時候」幫助她死。那是一個無比孤獨的故事,老婦始終在叼叼自語,全世界的人都遺棄她了,最後她在路邊撿到這個睡在紙箱上、渾身尿餿味,腳趾甲蜷曲發黃像牛角的流浪漢。他是她的信差,死神的使者,用他發臭長癬的身體擁抱她枯萎老婦身體裏那個渴望回到少女時期被母親擁抱的靈魂。



她問他為何不願洗澡。他說他恐懼滅頂。他曾是船員,有一次他們的船觸礁了,在混亂中他的手指夾進放救生筏的吊臂滑輪裏,被輾斷了。他和另外幾個人在海上漂浮,直到被經過的船隻救起。

他再也不願出海了。

小說中一個最不重要的段落:「有一天,在卸貨的時候,他們聞到某種惡臭,打開了貨櫃,發現裡面有個男人的屍體,一個偷渡客,在藏身的地方活活餓死。」

我總在異國城市旅次途中的不眠之夜,發著抖,想念我的那座,可以夜遊的城市。



冰冷的街角,兀自發著冷光的自動販賣機,玻璃小櫥窗裏頭一罐一罐咖啡或啤酒,打著黃色強光、引擎發出轟隆巨響的掃街車、臉容艷麗的酒女,像有一台隱形的攝影機在對街跟著拍攝,以絕對可以特寫的強烈表情和讓人心碎的身體姿勢,走到人行道邊,半彎腰嘔吐著,從街燈的光輝處迅即俯衝下一隻烏鴉,啄食著她吐出的醬色穢物。



你總是幻想:夜遊是你闖入了一座城市的夢境裏:清空的街道,街口的閃黃燈,冰冷櫥窗裏靈魂被吸走而成為死物的名牌包,白光流洩而出的7-11。……多像遊樂場裏的歡樂屋恐怖屋。反複幾個空洞動作的機械傀儡,用蠟像和機關偽冒一個宛然如真的世界。於是同時和你出現在這個夢境場景中的人物,便被你視為和你一樣受了咀咒,在全城人皆熟睡在他們保險箱小屜般一格格安全的公寓裏時,他們和你,卻得如機械玩偶上了發條,在那闇黑之夢裏四處遊走,慢半拍地擺動身體關節,保持住那個城市夢境的遊樂場氣息。



有一個夏日夜晚,我在中國西部邊陲的一座城市裏,在火車站的四周,擠滿了像蟻窩上踩踏著同類身軀搖晃觸鬚躁亂竄動的生物。他們全被擋在高柵欄鐵門外,伸頭探腦看著月台上傳說中首次要開上海拔五千多公尺的高原火車。後來我聽說這火車站附近是那座城市最亂的一帶,偷拐搶騙、娼妓、賣毒品的,從鄉下來城裏被扒走了路費於是像河中找替死鬼晃蕩等著扒人錢之茫然遊魂,或是乞丐、逃兵、把自己老婆卸成八塊的殺人犯……。那時已近午夜,但城市上方的天空仍是一片灰白。(那就是所謂的「白夜」吧)。



我跟著人群擠上一座跨架在鐵道上方的天橋,發現那些抓著鐵絲籠格往下眺望的、推著腳踏車讓另一人站上椅墊上可以有制高點的、臂膀挨擠著臂膀的、臉色陰沉眼光帶著一種對闖入者狐疑警戒意味的、喝醉的……他們身上全帶有一種……怎麼說呢,我記憶中在我的城裏應是深夜孤獨睡在便利超商外的壓扁紙箱上的、遊民的尿騷味。那種髮垢、體臭、腋膻混合著衣服久沒清洗與隨身珍藏的發餿食物的濃郁酸味,甚至他們牽著的騾馬的糞便,在我的城市是一首獨奏,在那座天橋上卻是一種流浪者體臭的大合唱。它們層層包覆,把各自的臭味編織成一個整體。


只有我一人,不帶氣味地突兀置身其中,被他們包圍著,那是一座尚未現代化,尚未將流浪漢自他們的群體切割,孤立出來的城市,他們頭戴著小白圓帽,像吉普賽人在天橋上用小鐵鍋舉炊、搭帳篷,用水壺的黃濁水洗頭洗臉、骯髒的婦人們用她的乳房哺餵她們骯髒的嬰孩,他們甚至在這擁擠的、半空中的聚落裏,交易著他們自城市他處拾荒或扒來的瑞士刀、壞手錶、過期罐頭、鞋、帽子、女人的絲襪、小孩的練習本、香菸……。我記得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們集體靜默著,但喉頭發出一種興奮的、動物性的「咯咯」聲響。那個煙囪噴出的煤煙,飄上來蓋住了天橋上的這一切雜遝氣味,像某種宗教滌淨,像某種祝福。



我總是說:「其實我是個流浪漢。」

但那或只是一種對自己置身其中,與自己過度相似的群體的一種煩膩與叛逃。什麼是流浪漢?在我的城市裏,流浪漢其實可以摸進開著冷氣的麥當勞或丹提咖啡,使用它們潔淨無比的廁所,或拿起人們離去時剩在桌上的半杯拿鐵咖啡慢慢啜飲……



但他們是那麼的孤單。

也許在那個夢境裏,我們把流浪漢想像成緩慢爬在五彩藏密堆繡上的跳蚤;或者像一座古生物群化石塚那些架叉的恐龍骨骸上爬行的一隻螞蟻;或像溫德斯電影《慾望之翼》那個可以聽見全城之人內心恐懼、慾望、哀愁、孤獨之聲音的天使。相對於城市那亂針刺繡將所有人之時間與回憶密織成一旋轉旋螺或八寶塔圖,流浪漢的時間恰是那單一的、不被縫進的、最小計量單位的時間。



他自己的時間。他自己的回憶。

有一次我和妻子吵架,那時我萬念俱灰,自己一人跑出門在深夜的台北街頭躁鬱疾走。我穿過那條白日時擠滿日本觀光客的美食小街,夜裏它的柏油路面卻被商家潑出的洗鍋水弄得又甜又腥又臭。我坐在一個渾身衣物像用拖把布條拼綴起來的流浪漢旁吸菸,突然想起這些年來,我那些一個接著一個自殺的創作同輩。



「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那時在心裏賭咒,在這半夜兩點,如果有人打手機給我,那我就再抽根菸便回家睡覺。如果沒有,表示這世界並無我這人存在的必要,我就去上吊在前頭巷口的那棵榕樹上。這時手機鈴聲響了——卻出現了一個非常滑稽的畫面——我和身旁的那個達摩流浪漢,同一瞬皆跳起往自己的懷裏掏手機——結果竟然是他的電話,他拿出一隻摩托羅拉××型的,剎有其事地掀開手機蓋,接聽了電話。(原來我的鈴聲和他一樣啊。)



他壓低了聲音(流浪漢還有不可告人的祕密?)說:「☆#◎ㄐ☆……」

你救了我。我心裏想。或許像那些古老的傳說,不肖的後人受到父親生前所積陰德的庇蔭,這或是某個與父親有交情的土地神,在關鍵時刻斷了我的妄念。曾幾何時,我變成這座城市晾蓋在它櫥窗檐角一整列無人會順手牽羊的玻璃風鈴?我會在街道的光塵中看著那些刻意讓自己長期處於飢餓狀態的美麗女孩,她們短裙下如牝鹿般細長的瘦腿,但我卻會注意到她們手中提的LV皮包,回頭像鑑賞家般對妻子說:「仿的。超A。」孩子們和他們的同學競相收集便利超商滿七十七元贈送的不同皮卡丘花色或英文單字磁鐵,我會一次買兩條菸,讓他們像軍火商之子,一次撈了滿把的戰利品。我的一位年輕時的哥們(他是個絕頂聰明的傢伙)做生意不可思議地順利,某一個場合被一位長輩要求(是的,不是邀請)參加一個既像祕密聚會又像「哥佬會」的團體,經過了嚴格的資料審查(包括財力證明、身家調查,有沒有前科或跳票紀錄)以及每位會員的口試答詢(他們共十八個人,全是五十歲以上的歐吉桑生意人),終於「邀請」他加入他們的團體。



「參加之後到底要作什麼?」我問他。

「沒什麼,就是每個星期天早晨,每位會員一定要穿著正式,到圓山飯店吃早餐,吃早餐之前,大家還要站在餐桌前唱國歌和會歌噢。」

那個夜裡,我抽著菸(我打了一根給身旁那位假裝成流浪漢的土地公),想著這一切。所有人害怕變成流浪漢。害怕一失足掉入那個被這城市驅逐,不允許有他的群體的飄泊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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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Li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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