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晚上,二○○五年的六月一日
我用了一整個晚上努力地想著外婆
卻發現所有的記憶零碎又片斷
但哀傷似淺卻深
一.
「阿嬤~要出院囉~
我們要回小琉球了,
到東港搭船去~」
晚間是八點三十分,
我貼著救護車的窗,
看著插管的臉龐
老人眼眶邊泌出著淚,
救護車滑過我的手,消失在黑夜裡
雖已中年,但淚就是不聽使喚
我踩出步伐,知道那會是我這輩子
見阿嬤最後的臉龐
二.
那一晚,我原本在報社趕忙著稿子
七點多突然接到大哥的手機,
電話裡是母親的聲音,說阿媽彌留
她與大哥.二哥都在長庚急診室
要我趕快過去看阿媽一面
忙亂的腦袋,寫著法國海測船
進行跨國海洋環境變遷學術計劃
在海巡艦的監控下,靠泊高雄港
一則不會有人在意的獨家
彌留二字,好像只閃了一下
沒有細想,等我忙完了所有
突然想到,我會再也看不到阿嬤
發了瘋似的,回神過來
一路開車沿大順路狂飆趕到長庚
沒有找到停車位,
我把車子停在長庚宿舍最近急診的地方
拔腳快跑,因為怕真的沒有時間了
再也看不到阿嬤了
在進到病床時,
老人家意識已無
親人圍在身旁
總喜歡唸著死時會很熱鬧的她
這是她能預見的嗎?
我撫著她的手,摸著她的臉頰
愈想愈傷心
一旁則是維生系統滴答的跳動聲
三.
小舅媽說事情發生在傍晚,
當天她幫阿嬤洗完澡,為她換好了衣服
準備站起身時,老人家突然一個踉蹌,
又跌坐在地,立即陷入意識模糊
緊急送到長庚時已無呼吸跟心跳
經過插管及電擊,
但判定是延腦中風出血呈現腦死
在海上追著黑鮪的大舅
經由無線電得知,堅持要把阿嬤送回小琉球
他也立即收繩回程
讓我訝異的是,老人家理應反射神經均無作用
卻在我們喚她要起身,準備搭車到東港
連夜搭船回小琉球時,眼眶裡泌出了淚
老媽陪阿嬤搭船回琉球
小姨也會在碼頭等著,
船進大寮港踏上女人出生的島嶼時
碼頭會有另台救護車待命
直接送她到家
然後拔管離開人世
四.
送走了阿嬤
回到家我待不到幾分鐘
心情過度沈重
需要一個夠安靜的地方
就這樣又開車出門
到了蓮池潭畔
坐了好久好久
想著阿嬤
拼湊著記憶
想我在小琉球舢舨路老家前的沙灘上嬉戲
腳底沾粘了柏油
她幫我用煤油清洗腳底
想到她牽著我的小手
走在上下起伏
卻好像看不到底的路徑
帶我到中路的雜貨店買綠豆湯
到長老會裡做禮拜
她也帶我到海坪上挖土鬼摘海菜
到山豬溝去撿蝸牛
敲碎後到海邊用明礬清洗
就站在用燒木頭的大鐵鍋旁
見她生火用九層塔炒蝸牛肉
我踮著腳聞著香味
她跟媽媽,是我這輩子聽故事的來源
我這輩子感到痛苦的還包括
做個不怎麼樣的文人
從她們的身上聽到海跟漁民的許多故事
卻無法用她們的語言描敘
寫得像黃春明,寫得像賴和等人一樣
最後只能當個記者
希望跟人相處
聽到許許多多的故事
一個小男孩,小時候眼睛太大,睫毛太長
常被鄰居捉弄,用火柴靠在睫毛上
走過小港還得被狹促地咬一口
總是睜著眼,在她們身旁聽著
五.
阿媽在急診室僅靠呼吸管維持生命呼吸時
老媽仍以她慣有的結論說
妳阿嬤是個好命的女人
就這樣走了,
包括今天打電話回家
一路陪回小琉球的老媽說
阿嬤入棺前都還溫熱
手腳也沒有僵
就像睡著了,很安祥
更幸福的是
就那麼一個跌坐
瞬時生命飛渺,沒有苦痛
六.
出生在小琉球的女人,
當漁船還是風帆的時代
外曾祖父有自己的風帆漁船
唯一的女兒
妻子在女孩出生不久就去世了
為了添男丁,他又向同宗的抱了一個孤兒男孩來撫養
等到小女生大的時候,舊社會男丁勞力的需要
老船長從跟船的船員中
挑了個厚實,也是孤兒的船員招贅,
那個男人就成了我的外公
但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一個女人生了八個子女,五女三男
其中一對雙胞胎,分撥了一女給人領養
但不足歲就死了
可以想像全靠男丁捕漁的外島
大女兒嫁給了鄰人的長男
二女兒就是我媽媽了,
為了添男性勞力,我被再被招贅
但那也造成她對我媽的欠疚
當我爸把我們三兄弟丟著不理家庭時
我們仍住在阿媽家旁的芧草屋裡,
大舅二舅也已上船工作
家裡阿媽主張我們三兄弟仍由娘家扶養
,
她生前最愛說那時總有三隻老鼠
偷偷摸摸跑到她家廚房找東西吃
七.
琉球老輩的女人都會嚼檳榔跟抽菸
阿嬤也不例外,
二舅結婚時我被帶回琉球陪他到婚期
那時阿媽啃著檳榔包著檳榔叼著菸的樣子
絕不是現在所想的黑道大哥樣
反而極度民俗風
還有用漁線勾織的髮網,
髮髻插著赤紅的春仔花
她準備著檳榔好做為宴客時好送給親朋好友
而我在一旁看著
好奇地塞了一顆到嘴嚼
苦澀令人作噁卻哄得大人們大笑
當舅舅們都已成年,
她最後到了東港
因為舅公是交通船的船東
阿嬤則找到守公廁的工作
一個人十塊,獲得的都歸她
也因此東港渡輪站有個廁所婆
小琉球的人不管要搭船回去的
或者要出港的
尤其婆婆媽媽都會到阿嬤那裡坐坐聊聊近況
老媽有空也一定到那裡陪阿媽
幫忙顧廁所
八.
還沒讀國小時,有次印象很深
二哥說想去找阿嬤
我猜他要零錢
從小她就很呵護我們家三個兄弟
老阿媽看著受苦獨自帶著孩子的女兒
對我們也極度疼愛,總會掏出零錢
偷偷塞到我們的手上
國小的二哥載著未讀書的我
一路騎著單車上雙園大橋到了東港
再從東港騎回家
我還記得屁股好痛好痛
但也拿到糖果看到阿嬤
到了我國中的時候
曾有時很難接受看阿媽必需跟她坐在廁所邊
但後來,從高中到大學
只要我回家,有時間我一定去看阿嬤
因為愛死了她講家裡的故事
聽琉球鄉民們說自己的故事
到現在,我心裡仍常納悶
有的人讀了書,跳脫了原有的階級
但卻瞧不起農民漁民,
以官樣,以身段來對人
難道這就是家人放棄自身享受培植的回饋?
你永不背棄的其實是你的土地,
你的故鄉跟你的親人
除非你先背棄了他們
九.
後來採訪負責高雄港統攝漁業
我開始了解漁業,
開始了解我的親族我的家人的過去
從風帆漁船到機動小型延繩釣到大型遠洋鮪魷魚船
愛說故事的阿嬤跟我說
在她父親那一輩,
幾個兄弟有人選擇留在小琉球
有人選擇到南方澳
有人選擇到高雄哨船頭鼓山漁港
那時外增祖父最後續玄
娶了個瑯嶠(現今恆春)女人
於是急著把她招贅嫁了
那時拖網勃興,漁獲正好時
本來想到拖網大本營南方澳定居
但因為阿嬤氣管不好,受不了濕冷的當地
最後仍在小琉球定居
反倒是抱來養的舅公到鼓山漁市場開拓
其子孫現在仍經營遠洋鮪魚船
到了真正踏足三大洋的遠境
我在漁會時也因為常在廁所邊聽阿媽講故事
有人帶著我去看已逝舅公的女兒
跟我媽一樣年紀的女人
但我不刻意認識
因為我知道彷彿回溯親人營生
依海的過程,
我媽常說如果不是搬到本島,
我可能也會像小時候玩伴那樣
上船討生活,沒想到我讀書繞了一大圈
知道有個遠房舅舅還當上漁會總幹事
老媽跟我說,小時候還被帶到哨船頭舅公家作客
以海為生的家族分支開拓
採訪
漸漸也貼近了故鄉與親人的經歷
我不能說漁業跑得好,
但能說我對漁業有一份別人難會保有的感情
那是從阿嬤跟母親口中
點點滴滴聽來的故事
回應舅舅們討海一輩子
所以當我能表現他們的無助弱勢時
彷彿又跟他們距離更近了一些
十.
這幾年阿嬤的身體雖有病痛
但也算平安
只是高血壓及用藥讓她常記得這些忘了那些
每次她來小舅位於鳳山的家裡
我帶著媽媽去看她
她總會執著我的手
很高興要我坐到她的床沿
喚著我的名字說我來看她了啊
快樂地像個小孩
她甚至會忘了媽媽的名
忘了老婆已跟她見了多少次面
但她總還記得我
當孫子們長大,
那個只會讓人操心總是徬惶的孫子
喜歡在廁所邊聽她講故事,
看著鄉民與阿嬤對話
他喜歡這種方式.
沒有高深的學味,卻很有活力
重點是真實無比
好像自己踩不到地的腦袋
看到生命活力的樣態
我覺得那是課堂書本教不會的
十一.
六月二日我又哭了一次
雖然阿嬤已被送回小琉球
但我只要想到二舅還被扣留在印尼
卻沒法送自己的母親時
感到極大極大的哀傷
我雖然寫了新聞
聯絡了政治人物,透過民間關係
但一切似乎都沒有效果
老媽轉敘,二舅在電話那頭放聲大哭
老母走了,自己卻沒法送終
那一晚在蓮池潭邊想阿媽
一個女人的一生走完了.
八十多歲如此瞬間走完人生
老媽怕我太傷心
一直告訴我最後陪著阿嬤
連夜搭渡輪回小琉球的情景
告訴我老人極度安祥,也無比幸福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為什麼接到電話時
我的反應會是先把稿子寫好?
最後才意識一輩子疼愛著我的阿嬤就這樣要離開了
哀傷即淺卻深
我仍在工作裡頭不去多想
但這幾天卻也常怔怔出神
我出生時外公,爸爸的母親早就去世
我四歲多從小琉球搬回本島
也只因沒能多認識的阿公重病彌留
真正親人去世,如此衝擊只有阿嬤
但我卻也告訴自己要笑著
女人回到了島嶼,,將葬在外公墳旁
我回小琉球時可以去看她
而她在廁所邊告訴我許多故事
沒有高深,卻無比平實
謝謝阿嬤
阿嬤我愛妳,
願主指引妳到安寧的地
奉主名求 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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