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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版】
王志成 (2005. 01. 08)
「慾望城市」全力營造的是一個唯美的慾望烏托邦,用華服美食,把社會問題跟政治,隔離在慾望的世界以外。
我的朋友Ken總是長吁短嘆:「我已經兩年多沒有愛情生活了,我需要穩定的關係……。」那天,我忙著吃滾燙的火鍋,頭也沒抬地說:「那這兩年裡你有過幾次一夜情呢?」「一百多次吧,可是那些都不算啊。」他摸了摸微凸的肚子說:「糟糕,吃太撐了,待會兒還要去一個雜交派對,脫了衣服怎麼見人?我待會兒還是先走路回家好了」,「你真像男的莎曼沙」,我抬頭看著前額開始微禿的他,曾幾何時,我認識的人已經把「慾望城市」的對話跟情節實踐到人生裡來了。
正如劇中的女強人一樣,愈是玩世不恭的人,愈是對愛情饑渴嚮往,想得到真命天子、所以不讓任何一條魚漏網,愈是過盡千帆萬帆,空虛就愈難填滿,這是一個性開放的惡性循環。就某種程度而言,我慶幸自己已經過了那個夜夜在陌生人身上尋尋覓覓的階段。在早「慾望城市」十年的前一個世代,我們這群留學紐約的五年級生,看的是另一套影集「三十而立」。當雅痞跟戰後嬰兒潮的新興中產階級,初初被界定與討論時,「三十而立」是第一個挺身而出、為受到物質主義定義而汙名化的新世代努力辯護的金裝中產劇。沒錯,他們是完全符合定義的雅痞,住市郊、從事專業白領工作、追求品味、注重物質生活水平,但是他們也像任何一個世代的中產階級一樣,關心家庭兒女的生養教育問題、對於存在和宗教信仰感到迷惘、在外遇乳癌工作各種問題上焦頭爛額,對事業跟私生活能付出同等努力的人,過雅痞生活有何不對?「三十而立」透過對主人翁感情思緒條理分明的刻畫,理直氣壯提倡中產的價值觀、推銷一種我們都可以想像將會過的生活形態,十年後,這些價值觀和生活態度,卻成了新戲裡嗤之以鼻、保守頑固、作繭自縛的過氣人類。
「慾望城市」出現在當年三十而立的青年,邁入四十不惑的年歲時,也許相見恨晚,它提倡縱慾、我們卻正邁向它嘲笑的不舉,它提倡物欲,我們卻在懊惱,過去十年收了太多丟不完的東西、正學著清心寡欲。也許,三十歲的人革四十歲的命,就叫進步,但別忘了二十歲的一群,正虎視眈眈。這個言辭犀利、不吝於裸露的影集,對於不同年齡層、不同性別、不同性偏好、不同社會階級的人,可以是一面照妖鏡。我總是會問持續在看這個影集的人:那你最喜歡裡面的哪一個角色呢?每一種認同跟排斥,其實都赤裸裸反映著一個人的道德觀和意識形態。
●夢幻的生活,看不見的城市
夏綠蒂是畫廊經紀人,她最傳統,只想嫁個有錢老公,生幾個小孩,過少奶奶生活。布蘭達是個防衛過當的女性主義律師,對於兩性權力的不平等忿忿不平,做完愛,不能忍受一丁點男人的瑕疵。莎曼沙是成功的公關,貫徹只要性不要愛的享樂哲學,為了追求滿足的性,可以不擇手段。相對於這三個擺盪在傳統與極端之間的女性,全劇的敘述者專欄作家凱莉,代表一種理性與感性的平衡,她追求真愛、不排斥方便的性,已經相準目標了,卻又沿路邊撿邊丟石頭,假借書寫都會兩性專欄的觀點,引領觀眾進入當代兩性千奇百怪的慾望世界,她們追逐慾望的紐約,是一般汲汲碌碌於生存的人,看不見的城市。
這四個不同典型的女性,從事著讓人羨慕的工作、過著夢幻一般的生活,就算你不認為她們都很美、至少也得同意她們身材都挺好的。每一集,我們看著她們衣著光鮮、粉妝亮麗出入高級餐廳、酒吧、迪士可,淺嘗幾口生菜沙拉、舉杯互敬雞尾酒,口沫橫飛講著自己或別人的限制級私事、肆無忌憚發出旁若無人的笑聲,行走間還不忘隨時用眼線對路旁的男人進行狩獵。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一種投射,它鼓勵自戀、提倡拜物、美化社交多過工作、雜交不會有不良後果。每個人都跟幾打男人睡過,卻從來沒有遇到一個有暴力傾向、或不肯善罷甘休的惡男。「慾望城市」全力營造的是一個唯美的慾望烏托邦,用華服美食,把社會問題跟政治,隔離在慾望的世界以外。即使凱莉成天為了買一雙雙數百美元的鞋子而叫窮,但其實你感覺不到,她們四個人會有任何經濟壓力。所以儘管經歷九一一之後,曼哈坦的金融區一片狼藉,美國的人心也蒙上一層不安和不確定感,但是大爆炸的煙塵顯然不會往北飄到上東區、上西區,這四個女子周復一周、年復一年,依舊換男人跟換衣服鞋子般頻繁,她們關心的依舊是自己的歸宿以及好朋友的性生活,女性主義只是閒磕牙的裝飾。
●重口味,欲求不滿的世界
每一集製作費用都超過百萬美元的影集,絕對不只是提供一點娛樂,每個角色更衣頻頻、每一集出入各種豪華餐廳,怎麼看,裡裡外外它都是商品。從產業上來看,「慾望城市」標示著幾個重要的意義:第一,美國在八○年代逐步發展成熟的有線電視業,電影頻道的龍頭HBO不甘於買片放映,已經把觸角伸入自製領域,而且在成功的經營下,從紀錄片到劇情片,不但瓜分無線電視的收視率、搶攻自有錄影帶品牌的市場、連年從艾美獎、金球獎到金棕櫚獎,都有讓人跌破眼鏡的成績、提供年輕人曝光的機會、最後最特別的是,這個以「家庭票房」Home Box Office為號召的公司,竟然帶頭造反、拍出完全不適合闔家觀賞的作品,「慾望城市」拍了六季,愈脫愈徹底,更別提單槍直入的限制級對白,重口味徹底征服慾求不滿的世界,讓這幾年的好萊塢兩性電影,一片灰頭土臉。對於深入家庭的電視,大家一向認為尺度應該比較嚴格,如今卻靠這樣慢慢解嚴。
從台北到巴黎,「男人中的莎曼沙」Ken還在尋覓,缺少無憂的資金和物質裝飾,他不會有凱莉在第六季裡的結局:在巴黎,她的真命天子,把她求了回去。在台北或紐約都一樣,慾望的城市有兩個,一個只進出昂貴的場合,用衣香鬢影、酒精藥物勾搭挑逗,在東區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在weekday午後的咖啡館,用優雅的姿態,架構出挑情的肢體符碼。另一個在分屍、情殺、自殺的社會版揭露,每天都有感情失敗情緒失控的悲劇,慾望有時可以如此扭曲而黑暗。朋友M因為在網路上張貼裸照,被網路警察逮到,正等著被宣判,他苦笑著說:「他們也管太多了吧。」沒有人會喜歡警察辦案,辦到你家臥房跟書房。H的男友提議,以後每個月見兩次面、當作愛的朋友就好,因為她缺乏莎曼沙的性格,我們都勸她分手。
勇於嘗試的人,常常苦於承擔,卻有苦難言。只有像我這樣安於家居生活的人,才有時間把「慾望城市」從頭看到尾,這是莫大諷刺,因為真正實踐慾望的人,不需要、也沒時間看「慾望城市」,追逐慾望需要多金、也耗費能量,你去看看多少人交了錢,把所有精力消耗在跑步機跟健身操上,晚了美國二十年,台灣社會迄今才開始集體自戀。在中規中矩的中年歲月裡,我理解現實,也接受每星期半個小時的逃避,為了自己永遠不會再有的情懷,不時狂笑、偶爾嘆息。
(王志成,美國紐約大學藝術碩士。曾為電視編導、電影短片導演,並在大學戲劇系任教。文章散見各報章雜誌。著有《聲色之謎》等電影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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