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田原
他有一隻漂亮的盤子,估計是上個世紀的東西或者更早。
如果把它買了,一定能賣很多錢,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每天拿它吃飯。
那個盤子是外國產的,薄薄的,不是正圓的,有些偏長,看上去非常纖細。盤子裏有醉藍的印花,還有一點金色鑲在其中。質地異常的好,各種顏色十分分明,仿佛一種顏色便占了一層空間,三層顏色縱橫交錯,白色顯然沒有底色的感覺,而是和其他的兩種顏色一起構鍵起了某種立體的——顏色?
假如你用手觸一下它,你會覺得它是有生命的——它光滑,柔軟,清涼,還在呼吸。將它貼近臉10秒以上,你會覺得它都要親吻你了。
假如你凝視它10秒以上,你一定會覺得飄飄欲仙,就要進入另一個世界。
反正它就是那種能讓人陶醉的盤子,它能討每個人喜歡。所以他每天拿它吃飯,儘量花一切空餘時間陪它,他愛這個盤子,也許這個盤子也愛他。
有人說拿那麼好的盤子吃飯太浪費了,那是因為他們不理解,這個盤子也是有生命的,用它吃飯就象和它一起進餐一樣,和諧,理解,快樂。這是任何人都不能給他的感覺,只有這只盤子能讓他有這種無比的平靜和愉悅。
同時它也不需要費力的清洗,只需用水輕輕一沖,它便乾乾淨淨了。
經常有人會對這只盤子好奇,他總是儘量回避別人的問題。
“我說,你是什麼時候有這盤子的?”
“……我也記不清了,好象很早以前就有了。”
“那你再哪兒弄來的?”
“是祖傳的吧。”
……
其實他也忘了這盤子到底是怎樣到他手中的了,也許是撿到的吧。
他記得的只是,自從懂事以來,他便用這個盤子吃飯,自己洗它,與它為伴。
他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靜,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找工作。他的父母一年前雙雙死於車禍,各種親戚都很遠,目前他和他的盤子住在一個闊大的房子裏。
他不談戀愛,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他甚至不想瞭解那是什麼,他的盤子似乎總在告訴他,有我就夠了,還需要什麼呢?他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他的作息時間異常清晰,他從不遲到。他生活簡樸,有很多積蓄。他不看電影,不聽音樂。他有一個電視,但一打開便是灰白的花。他認為,盤子能給他一切:那3種顏色便是最副情趣的畫面,他能望著他幾個小時,仿佛見到了天堂;而將盤子放在耳邊,他便會聽見天籟之音。雖然離開那盤子之後,一切就會消失,但他仍覺得無比幸福。
他和他的盤子生活在一起,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麼呢?
但是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人,著一切都變了。
這聽起來很無聊,就象一個無聊刊物上的無聊連載小說,但事情就是這樣的。
那天他象平常一樣回家,推開門,換鞋子,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下,然後起身準備去看他心愛的盤子。
他抬起腳,緩緩地走,走進他華麗的廚房,卻看到一個人躺在地上:一個外國人,女人,衣著奇異。
她睜著眼,一點都不為他的到來做些表示。她睜著綠色的大眼睛,好象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她望著天花板,不眨眼。她穿著白色的大袍,上面有精美的刺繡,在九月7:26pm的垂光中仍閃閃發光。她的手臂在浮動,她口裏還在低吟著一些東西,她神情專注,分明是在進行某種宗教儀式。
她非常漂亮,仿佛是一個假人,是經過精雕細琢的假人,穿著昂貴的宗教衣服,在他的廚房裏進行宗教儀式。
他沒有一點兒反感,他覺得很有意思,他不想干預她的宗教儀式,反而想參與。
但是他有點膽卻,於是他站在廚房門口整整一個小時零十一分。
一個小時零十一分後,她從宗教儀式中出來了,她站了起來,猩紅色的頭髮隨著九月8:37pm的熱風飄動。他喜歡上了她,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喜歡上那個盤子之外的東西。
總之,他的生活在某種意義上停止了,他放棄了工作,取出了所有存款,還弄來了一輛舊車。他要和他一起離開。臨走前,他走進了廚房,拿出了盤子,他帶上她和他的盤子一起走了。
他們駕著車,離開了城市,在某條城外的高速公路上行駛。他們一直都沒有停,周圍的車也越來越少,周圍的景物也漸漸模糊,不知從哪里湧出了濃郁的光彩,映在他們的臉上。這一切給他們一種錯覺:他們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飛奔。他也不知道他怎麼行駛了這麼遠的,他甚至忘了自己是怎樣發動這輛汽車的。在一陣慘白的光線裏,他突然想到自己應該是不會開車的,自己也沒有駕駛執照?算了,他想,反正自己好象已和這個世界脫節了,何必想那麼多呢?
最後,他們到了一個很安靜,很美的地方。
他們下了車,發現眼前是一片畫中的景象:一條河流向很遠的地方,在很遠的地方凝成一團水汽,似乎還在緩緩上升;河的左岸是一片暗紅的矮樹林,那些樹排列得很整齊也很密集,但看上去有些單薄;河的右岸,也就是他們所在的岸上,有一棵巨大的樹,它並不是很高,但是枝葉異常茂盛,它的1/4已伸展到河面上,似乎還在延伸;同時,右岸上還有一棟有些矮的房子,漂亮的白窗簾從小閣樓裏飄了出來。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汽車——破舊不堪,和這裏的景色一點兒都不相稱。
但他還是向汽車走了過去,將半個身子探了進去,小心翼翼的拿出了盤子,然後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走進了房子。
房子裏空空蕩蕩,聽得見回聲。他把盤子放置在屋裏唯一的桌子上,然後又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在巨大的樹下坐著,起初還有些陽光,那些陽光落在樹葉上,又從樹葉尖滑落,滴在他沒的頭髮上,臉上,衣服上。他甚至看見一點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被她的臉部動作彈落空中,他本想出手抓住,但它滑落得太迅速,還沒等他出手便落進泥土,不見了。他想再等一次機會,看自己能否抓住陽光,但天不久就黑了,陽光沒有了,只有風偶爾跑過,帶來各種氣味,讓他們聞得不時笑出聲來。
天色越來越暗,他瞟了一眼對岸的矮樹林,似乎看見一些東西在那後面蠢蠢欲動,但又不太確定。而當他回過頭,她已經站了起來,向房子走去。
不久,她回了,拿著一大堆東西。
他在他周圍繞來繞去,將幾根長樹枝依次插入泥土裏,圍成一個圈,並把他和一把鐵鍬留在了圈內。
她又把一些燈泡系在了樹枝上,燈泡看上去有些舊。接著,她開始脫她的長袍,她脫得很有節奏,很流暢,她的長袍也在她的手中逐漸變長,變薄。她把長袍裹在樹枝上,並點亮了一隻燈泡。他和鐵鍬在她搭起的帳中間,他看見她的身體緩緩移動,向他走近,他聽見她說;“dig me a hole!”接著她點亮了其他的燈泡,似乎告訴他,一直挖不要停,一直挖到燈滅!
他毫無怨言,拿起鍬開始挖,不停的挖……他挖的土消失得很快,在他眼前消失……
起初還能清晰地感到燈光,但後來他離燈光越來越遠了。他感覺自己的手已經浮腫,於是抬頭望瞭望上空,燈光仍就亮著,於是他又開始挖。
他又挖了很久,感到周圍已經絕對黑暗了,於是又抬頭望瞭望,燈光滅了——真的滅了。
於是他放下了鐵鍬——問題出現了:怎樣才能出去?
在一片漆黑的地下,只有他和一把鐵鍬,沒有人搭理。
他有些傷心,伸手試探四周,卻覺得雙手巨痛,於是他收回了手,將臉重重地埋入了泥土中。他嗅到了泥土的味道——汽油和芒果的味道,還有塑膠和蘇打水的味道……他還嗅到了水的味道,開頭他還以為是幻覺,但後來發現那是貨真價實的水——從上空灑落下來。水和泥土膠合在一起,變得凝重,粘稠,拼命地塌陷,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被活埋了!
與此同時,他的盤子碎了,從中落出一個城市,它很小,你用肉眼根本就看不見;它四處遊走,就象許多被人們遺忘的灰塵一樣,漂浮在另一個城市的上空。也許,某天你會遇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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