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米格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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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亞樓將作戰計划更動三字/劉玉堤說:眼瞅著我們高炮把我一名优
秀飛行員給打下來了/王保鈞失利完全應了“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
后”的典故/緩慢向右作90°水平轉彎,趙清洁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張以林居然把一架受傷一百余處的飛机開回來了,肩膀上的少尉金
牌提前加了一顆銀星/6机排著橫隊給金門作通体掃描/有“響尾蛇”
撐腰,台灣一張嘴就能噴出一頭牛來/四把快斧,向敵一字長蛇陣的
七寸處劈頭斬去/解放軍一出“捉放曹”演得极為成功/姜永丰說:
人可不能貪天之功
1
1958年,金廈戰場的主角固然是一尊尊腰圍身段不等的大炮,但若缺少了那些舒展著銀翼在天際間纏斗博殺的机器,那場攪動了地球的炮戰便成了立体感動態感不強的平面團,轟轟烈烈有余,扣人心弦不足。
在一部有聲有色的戰爭活劇中,先于炮戰發生的空戰,是大幕開啟前的緊鑼密鼓,亦是大幕開啟后的管弦鳴和。
深入研究后發現,“八·二三”之后的台海空戰是很有趣味的歷史現象。与扑朔迷离繚亂障眼的地面景色不同,飛行器在一覽無余的三維空際涂抹出簡捷明快的航跡,似乎僅寥寥几筆,便勾勒出了那場戰爭諸多因素相互作用制約的特點,各方复雜的關系和微妙的心態也立刻讓人參得透透。
※ ※ ※ ※ ※
大陸方面嚴厲而無情的炮擊,在台北軍方和高層引發了一場非正式非公開的研討和辯論,題目:要不要使用台灣的空中力量?如何使用台灣的空中力量?
言辭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鷹派。因為如欲盡快打破封鎖,拯救金門于水火,合乎邏輯的軍事行動就是對共軍炮陣地實施大規模的空中打擊。為什么“不”呢!与其命中率极其有限地開炮還擊,還不如動用空軍轟炸掃射來得迅速、簡易、過癮和有效。此念頭如一條毛毛虫,一直在台灣高級將領的心頭痒痒蠕動。
胡璉就一直抱怨:“金門在中華民國手中,為什么要遵守毛共的‘規定’?飛机援助到中國(台灣)空軍手中,毛共轟擊金門,中國(台灣)空軍何故無權掃射敵人的炮位?中國(台灣)空軍可以在海峽擊落毛共米格机,何故不能進入大陸打毛共的空軍基地?”
同樣的意思,郝柏村則表達得更直白一些:我政府行動尚在縛手縛腳階段,實際上此种邊打邊談是對共軍有利的,因為我軍處于挨打地位,處于只准挨打不准還手之苦境。這种戰爭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其奇怪現象有如下列:空軍只可以在天空行空戰而不能協同地面作戰……事實上是限定我們在不利狀況下挨打, 否則就是“犯規”。“國防部長”俞大維博士當然也是堅定的主戰派人士,他完全贊同前線諸將領的主張,只是想法大概更反映了“總統”的意見,多了一層比將軍們老謀深算的思考:果斷使用空中打擊力量,不但可將共軍炮位夷為平地,而且有可能很快將第七艦隊的航母編隊牽扯進戰爭中來,迫使老美飛行員在台海上空与大陸空軍對決。于是,俞大維每同美軍協防司令斯穆特將軍會晤,都先要訴一番金門的艱難困苦,繼而強調:“因吾人未對敵人炮兵實施轟炸,致使金門現正在逐漸被窒息中。而吾人之軍事准備已完成,只待政治之決定!”
對大陸實施空襲轟炸,金門定會招致大陸的報复轟炸直至轟炸台灣,而且必將導致台灣海峽爆發其強度不亞于二次大戰時英吉利海峽上空所發生的大規模空戰,戰爭將立即升級且后果難卜。對此,台灣不是沒有軍事、心理准備,只是不知在最關鍵的時刻,美國朋友會不會挺身而出,盡全力幫助台灣?俞大維望眼欲穿地望著斯穆特,期待著華盛頓的“政治決定”。
斯穆特從未干脆明确地回答,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但有時也會在閃爍的話語中透露出几句“真言”來。俞大維費力地捕捉著每一個信號,他自信在同那廝數不清的磨牙嚼舌中,已號准了美國的脈:美國不希望台灣轟炸大陸陣地,也不贊成台灣派遣飛机深入大陸作戰。否則,台灣在大陸空軍實施報复時,將很難獲得第七艦隊的支援。美軍只有在判斷共軍行為已直接威脅到台灣本島安危時,才會視情做出相适的反應。
事情明擺著,山姆大叔不想也不太可能為了那個确實可怜但無足輕重的小島同中共開戰。而任何不能讓美國佬同毛澤東直接較量的計划都是愚蠢的計划——清醒的俞大維對此始終保持著足夠的明智。
于是,言辭上的鷹派們在實戰中又全都是乖乖的鴿派。
胡璉就是這樣一位能夠模范執行上級政策規定的典范。戰斗激烈時,有台灣戰斗机兩架,已到達金門上空,作戰中心請示:“要不要我机攻擊敵人炮兵陣地?”胡長官用堅強的意志壓制住那個在五髒六腑中躍躍欲試的沖動,言不由衷但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
台灣空軍所擬定的轟炸大陸炮陣地、机場、交通干線以及深入大陸空戰的作戰計划一次又一次被否定。美國的戰略利益像一頂緊箍咒,限制約束著台灣空軍的行動,使其在戰場上施展拳腳的余地已經相當狹小。
沒有人公開表示對美國的不滿,包括俞大維在內的所有人見到斯穆特都始終彬彬有禮笑出一臉的謙恭。台灣高層對美國的怨憂和惱火是通過乖謬的行為方式折射出來的:指令成群結隊的F-84和F-86竟日頻繁起飛,在台灣海峽上空來來回回作威嚇挑釁性飛行。
戰爭常識告訴我們,如相對弱小的一方常常跑到對方的門口去叫陣挑戰,這很可能是一個誘餌。台灣空軍一直期待著大陸空軍能夠經不住誘惑而傾巢出海,在台海上空最好是海峽中線台灣一側展開空戰,唯其如此,也才有可能讓斯穆特這條比泥鍬還滑的大魚咬鉤。
※ ※ ※ ※ ※
大陸方面,作戰行動同樣存在著“天壤之別”。地面上炮兵可以大打特打猛打狠打,空軍卻不行,空軍是帶著毛澤東“不出領海線作戰”“不主動轟炸金門”的嚴格禁令入閩的,地面作戰的先發制人和空中作戰的后發制人,空中行動戰略上的主動式和戰術上的被動式均形成了深刻鮮明的對照。毛澤東的指揮藝術歷來要求軍事行為務要掌握好精确的“度”,方能順利達成所預期的政治目標。
“我們不主動到敵人那里去,但要隨時准備他來。”聶鳳智用一句話,說清楚了未來空軍作戰的戰略模式。于是,敵人到底會不會來?會以何种方式來?何等規模來?來的目的何在?我將如何應對?等等,成為空軍從上至下研討的焦點。
8月16日, 空軍司令員劉亞樓上將蒞臨福建前線。先到各机場,最后到晉江空指,一路上邊視察邊同聶鳳智等研究奪取戰區制空權、防敵空襲和大規模空戰的戰役戰術指揮問題。今天,我們已經無從了解討論的全過程及其中有趣的細節,我們只能從劉亞樓自晉江發呈北京毛澤東、彭德怀的若干請示報告中,探知彼時彼地大陸方面對未來空情的基本判斷,和空軍將領們的思考、心態。
關于對敵情的判斷:
自空軍部隊開始進入福建,敵人就立即開始了對我實施轟炸的准備。
但始終沒敢行動。從各方面的情況看來,敵人目前對我軍的行動性質是捉
摸不定,估計我軍現在就動手打台灣,固然可能性不大,但對于我軍是否
會對金馬采取行動則十分摸不透。估計敵人在沒有弄清我軍意圖以前,對
他那有限的空軍力量是害怕過早消耗的,并怕我報复、怕我轟炸金馬,甚
至轟炸台灣。美帝亦害怕我在遠東采取行動。目前狀況當然也有美帝控制
的因素。所以敵人是否實行轟炸似乎也是在看我們的行動而行動。
如果敵人實施轟炸:
對于我軍來說,則主席早已指示:如敵向我轟炸最妙不過。一線部隊
和机場已經作好反轟炸的准備,包括思想准備,報复轟炸以及各种偽裝搶
修等措施。我們想象如果敵机每次對我轟炸時。我都能打掉它几架,加上
我們還可對敵實施報复轟炸、使敵人遭到几次嚴重打擊后,敵人就會不得
不考慮它以后的轟炸行動。現正在繼續研究對敵實施報复轟炸的各种方案,
對敵實施報复轟炸是制止敵人轟炸的有效措施。
如敵來打大規模空戰:
我不對金馬采取行動,而敵人摸清了我軍意圖的時候,敵人為了控制
一定空域,尋求給我一定打擊以掩護金馬挽回影響等,估計也可能決心和
我軍打一些空戰,甚至較大規模的空戰。國民党空軍來同我軍打大空戰,
那是十分歡迎的,這對我軍部隊的鍛煉有很大意義。如果打大空戰,以敵
人現有兵力計算, 一次最多可出動199到120架左右。 我們一次可以出動
140架左右,另外二線部隊隨時可支援一線部隊作戰,所以兵力是夠用的。
打大仗是我們最希望的,只要我們准備充令,主觀上不犯錯誤,在空
戰中掌握住毛主席的原則: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集中优勢
兵力,以多胜少,各個擊破敵人,則一定可以打敗敵人,使自己得到更好
的鍛煉。
如只有小仗打:
目前空情特點是,敵人不想打空戰,其偵察活動方法是看机會抓空子、
大速度、高度机動、擦邊、不輕易進入大陸等等,只要一發現我机起飛,
即立即返航。因此很難抓住敵人進行空戰。目前部隊上上下下都十分希望
有空戰打。准備采取誘敵深入的辦法,就是在敵人進行偵察活動的小批飛
机飛臨大陸邊沿時,故意不急于攔截它,有意識地放它進來,放它進來几
次后,使它麻痹大意,再突然截擊。另還准備用少數轟炸机到沿海机場著
陸一、二次,敵人的雷達發現我轟炸机,很可能沉不住气,會派偵察机進
來而抓住打它。至于放進來打,是否會把帶炸彈的敵机一起放進來,我們
以為不怕,因為只要地面有充分准備,損失也不會大。同時如果敵人真正
下了決心來轟炸,采取低空突然襲入,丟了炸彈就跑,即使我們每次都起
飛攔截,事實上也很難完全攔住它。
最不理想之空情:
也有這种可能:敵人判明我軍不搞金馬,且我空軍部隊又不出海作戰,
敵人為了保存實力,作為向美帝討价還价的資本,也可能采取不越境的辦
法。如是,我机不出海,敵机不進大陸,就形成對峙的空中形勢,打仗的
机會就少了。我們最不希望這种局面。
据老空軍們說,劉亞樓當年于戰前赴閩,對前線空軍部隊的戰備頗為滿意,臨走時只對聶鳳智“我們不主動到敵人那里去,但要隨時准備他來”的計划,將“准備”換成了“歡迎”。更動二字,空軍將士那种求戰若渴的心情顯示無遺。
閱畢發于晉江的報告,有一感覺,仿佛那個嚴謹、周密、務實、客觀、聰敏、清楚的劉亞樓從未遠去,正向我信步走來。
※ ※ ※ ※ ※
“八·二三”之后的空中對陣狀態就是如此,雙方心態都想打,又都不能隨心所欲不受節制地打,于是,就都希望對方先來打,希望對方能按自己的預想方式在自己的預設空域打。其結果,雙方都以為不可避免的大打(各出動上百架空戰和實施轟炸与報复轟炸)沒有發生,雙方都不希望的不打(各自机群在各方空域巡邏轉圈,互不攻擊相安無事)也沒有發生,發生的是一場多頻率、小規模、大局限、低強度的空中對抗,一种被太多地面因素干扰約束的特殊空戰模式。
實戰多是:台灣飛机起飛尋釁,大陸飛机起飛警戒;台灣小批飛机突然間進入大陸空域,尋隙或強行進行偵察,或偷襲欲占小便宜,或引誘大陸飛机出海加以聚殲,大陸飛机迎敵攔截;于是空戰發生。作戰空域多在大陸領空線內邊緣地帶,台灣飛机不愿更多深入,大陸飛机不能跨出界限,故不大可能長時間纏斗,几個回合下來,得手也好,失手也好,台灣飛机撤出,大陸飛机返航,均不戀戰,也難以戀戰。未經談判協商,飛行“規矩”純屬約定俗成,因而不具約束力。空戰中雙方一般“守規”,但決不排除在有利于已的情況下故意違“規”,只要不給對方以大叫大喊的把柄口實。
台灣一位參戰飛行員曾經憶述:中共空軍在韓戰中建造過有名的“米格走廊”,58年他們在閩浙粵一線又成功地构筑了一道“米格牆” 。 應該承認,這堵空中的“米格牆”從未推出過大陸領地,更未延伸至海峽中線。所以,空戰的發生,多為我方主動對他們的“牆”發起突襲,以檢測其各點的強固程度,并試圖對其基礎造成一些破坏。
※ ※ ※ ※ ※
大空戰沒有,小空戰不斷。1958年台灣海峽上空依然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需要說明的是,每一場惡斗廝殺,“大”与“小”的概念只對戰役指揮員和史書記載有用,而對參戰飛行員來說是無甚意義的。因為只要离地升空,都是把性命押与上蒼,在藍天白云間作一番生死豪賭,或鮮花凱旋,或魂赴西土,于瞬息之內便將得出判決。
竊以為,敢為捍江山固國土而直沖九霄者,勿論會否歸去來兮,都是大英雄。
2
8月25日傍晚, 雙方空軍自炮戰爆發后第一次對陣,在漳州上空打了一場不期而遇的遭遇戰,奏響了与地面炮火交相輝映、若干次空戰的序曲。
關于此次空戰的真相,雙方公布的材料再一次大相徑庭、南轅北轍,給后人留下了一樁疑點重重的歷史公案。
最早的記述當屬空戰翌日新華社的一則短消息:
新華社海防前線26日電25日下午五時十七分, 美制蔣机F86型噴气戰
斗机八架,竄入我福建圍頭、漳州等地上空進行挑釁活動,我人民解放軍
殲擊机立即起飛予以迎頭痛擊,擊落其中一架。這架被擊落的蔣机當即墜
入圍頭東南八里的大海中。
若干年后,台灣《國共空戰秘史》承認“中共空十五師擊落我机一架。”雖然僅輕描淡寫一句話,但台灣方面至少有一架飛机被擊落,當可認定。
然后, 《國共空戰秘史》濃墨重彩,詳細描繪了F-86獵殺米格机的“精彩畫面”:
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落日時分(六時廿分) 中共“MIG-17PF”四
十八架改向金門上空飛行,准各對我軍地面實施炸射。
我“天虎”部隊八架“F-86F”机,由蔣天恩少校擔任領隊,飛行員:顧樹庠上尉、孫木山中尉、葉傳熙中尉、毛節盛上尉、林文禮上尉,靳文紀上尉、路靖少校當時正在金門上空三万八十尺執行巡邏、攔截任務,即予攔截。
在三万七十英尺下方飛行中之“MIG-17PF” 二分隊立即垂直鑽升,
首先對我“F-86F”開炮。
我領隊机蔣天恩少校即率孫木山中尉爬升至四万英尺,搶占高位,制
敵机先;雙方乃在四万英尺追逐纏斗,一直打到四千英尺。蔣天恩少校對
“MIG-17PF” 、机群領隊机追續開火三次,該机被命中,拖著火舌,發
出尖銳的吼叫聲,快速地在我机目擊下墜入海中。
孫木山中尉則對另一架“MIG-17PF”開了兩次火,該机乃受傷北飛。
此時, 在大約一万五千英尺上空, 顧樹庠上尉咬住了一架 “MIG-
17FF”的尾巴,并對它發射了兩排子彈,全部准确命中。它在受了重傷之
后以超音速向低空俯沖至水平面,并轉彎企圖向大陸返航。顧樹庠上尉亦
俯沖而下,進行突擊,又發射了一連串。該机再度命中,乃墜于金門、圍
頭之間,其他殘余的米格戰斗机在目擊戰友或傷或墜下急飛返航。
“天虎” 的八員“虎將” ,究竟哪一位在何种狀況下被擊落以及生死吉凶,《國共空戰秘史》依然諱若机密秘而不宣。
事過卅年,大陸方面則首次披露,此役人民空軍确有一架飛机墜落,犧牲者名叫劉維敏。但他并非死于蔣天恩少校或顧樹庠上尉的炮口之下:
二十五日下午, 國民党空軍集中第五、十一兩個大隊的F-86型飛机
48架, 飛臨金門以東海域上空。解放軍駐漳州殲擊航空兵九師二十七團1
個大隊當即起飛迎擊,由于沒有發現目標而奉命返航。因技術故障而落在
后面的劉維敏雙机, 在漳州机場東南上空發現4架國民党軍飛机,劉維敏
當即下令攻擊。 他首先咬住后面的1架,對方發現后拼命逃竄,劉維敏則
緊追不放。 這時,劉維敏的僚机被一架F-86型机咬住,急忙上升轉彎擺
脫。 劉維敏渾身是膽,在沒有僚机掩護的情況下,只身与4架國民党飛机
展開激烈的空戰,由高度1万米打到1800米。激戰8分鐘后,他擊落國民党
軍飛机2架。 但當他追擊另一架國民党軍飛机時,不幸被解放軍地面高炮
部隊誤擊而犧牲。
——《當代中國軍隊的軍事工作》
一次小規模空戰, 究竟是台灣方面以3:1“大獲全胜” ,還是大陸方面以2:0(無被敵方所擊落)或2:1(如果被自己人打下一架也算數)領先超出?
撩開“面紗”一睹真相的好奇心和還歷史本來面目的責任感引導我走進史料的森林,敦促我不厭其煩一家又一家敲響親歷者的房門。調查研究一樁公婆各說的空戰懸案,有一种破譯密電碼和考證出土文物般的樂趣。我對獲致結論頗自信,因為,畢竟這場戰斗已經結束了近四十年,揭去戰爭狀態下的保密鉛封已經不難,所需不過直面歷史的勇气和尊重史實的良心而已。
實事求是,這是一場台灣方面無“牛”可吹卻大吹,大陸方面有“牛”可吹而吹不得的空戰。
※ ※ ※ ※ ※
是日,漳州地區總云量2-4個,云底高4800-9000米,能見度40公里。薄云徐風,青空紅日,是一個适宜空戰的好天候。
下午16時45分至18時, 台灣空軍第5大隊和11大隊, 共起飛15批48架次, 以11000-12000米高度層次配備,集中活動于金門以東海域上空。
此刻地面雙方炮兵正在互射,對大陸真實意圖尚未摸透的台灣,出動大批飛机,以為掩護,以壯“聲威”,是一個正常的出招。
不正常的是其中8架,于17時11分突然從金門東南40公里處,改航向310°,由赤湖侵入大陸空域。前線空指判斷,此舉目的或主動尋釁,或火力偵察,或吸引大陸航空兵到海上作戰,意在投石問路,誘我上鉤。
人投之“桃” ,我報以“李”。即令漳州第九師、汕頭第十八師各起飛1個大隊巡邏待机。我机不出公海作戰,如敵內竄,則堅決打擊之。
九師一個大隊8架机17時06分起飛, 以中隊跟進隊形,航向60°,逐漸爬高飛至同安空域。 此時師指通報敵机正逼近机場上空,下令回航。帶隊長机即240°左轉彎改出后升高至12000米,全速向机場疾飛。正是這個急轉、爬升、大速度動作,使隊距一下子拉開,前后失去了聯絡。
1中隊的1、 2號机飛行在最前面,通過跑道上空時發現左前方有雙机繞向自己后方,長机判明系汕頭十八師我机,未作處理,雙雙著陸。
2中隊的4架,自出航起隊形就保持較好,始終未散隊。返回机場上空時,恰与十八師兩個中隊在12000米同一高度上遭遇。 開始雙方都按敵机處置,轉磨似地拉了兩圈,互相接近以后,才發現原來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于是,十八師大隊乃左轉彎經跑道西端退出返航。2中隊4架依次降落。
1中隊的3號机(長机)劉維敏,4號机(僚机)馬宗仁,起飛右轉出航時,3號机忘了收襟翼, 經4號机提醒方收起,但已同長机組拉開距离。空域接令返航,距离拉得更大, 不僅跟不上1、2號机,且已掉在了2中隊后面。這時長机劉維敏估計大隊至机場后可能左轉彎, 即調向至210°,向著跑道東南端飛行,打算切半徑跟上隊。就在調向的瞬間,劉維敏警覺興奮地通報:敵机!
敵机可見是3架(實為4架),在自己左前方20公里處沿海岸線由南向北拉煙飛行。 片刻,又一批3架(實際也是4架)飛入視界,高度10000米。高速噴气机所繪制的空中動態圖瞬息万變,十數秒后,敵我距离已縮小至10公里,机不可失,劉維敏決心攻擊。
此時敵1、2號机在前,3號机掉后。劉維敏俯沖而下,餓鷹扑食,抓住敵3號机開打。敵猛然發現,即以左轉彎盤旋下降。劉維敏雙机亦以盤旋動作追逐。雙方盤旋數周, 高度降至5000米,馬宗仁突然發現左側下方距离約800-1000米有一架敵机(估計為敵4號机) 咬尾。馬宗仁連續報告兩次,但未得到劉維敏回答,即向右急轉上升拉起,擺脫了敵机。待到馬宗仁再度壓坡度下降改平,已看不到長机劉維敏的蹤影了。
此刻, 劉維敏正陷入單机對敵4机孤軍惡斗的險境。空戰位置,先在漳州机場東南10公里上空。 据地面觀察,敵我机在5000-10000米之間的高度,反复拉跟斗盤旋格斗,并多次听到我机開炮聲。在該處空戰約8分鐘,然后轉至机場東北6公里上空繼續激戰。
地面觀察到我机追擊一架敵机,做了多次大角度俯沖和急劇上升的動作,高度由10000米一直打到1000米左右。 先是我机在后,并數次開炮。后見我机又由后超前,超過敵机約800-1000米。
正如普希金所說:災禍像雷電般突然降臨,人間便有了難以溶解的悲劇。誰也沒有料到,慘劇會于瞬間發生。
為了有利于捕捉戰机,高炮部隊的戰時開火權限已經下放到連。看到天空鏖戰急,急于建功立業的高炮連長們未等到分辨清楚敵机我机便不管不顧地下令開火了。17時32分,高炮第607團3連率先發射,4門炮分工合作得“不錯”,兩門打前一架,兩門打后一架。劉維敏顯然意識到了危險,猛然拉升,同時,發射了綠色信號彈和搖擺机翼,表示“我是自己的飛机”。可惜打紅眼的高炮兵們已顧不上識別,守衛机場之12軍34師高炮營、 郭坑車站之195師高炮營、角尾車站之35師高炮營均先后向著他們意念中的“敵机” 齊射,共計打出85毫米炮彈8發、37毫米炮彈1062發、12.7毫米高射机槍彈1496發,火力猛烈,彈跡炸點集中,可見大量炮彈在劉維敏座机四周爆炸。當飛机躍升至1500米左右時,向上的机頭突然間歪沉下來,飛机劇烈晃動飄搖呈失控狀,迅速地向著大地墜落。
豪勇孤膽的劉維敏死難瞑目!
※ ※ ※ ※ ※
說起劉維敏之死,當年參戰的老空軍們全都惋惜不已。
劉玉堤老人說: 8月25日空戰,我是机場指揮。劉維敏和敵人扭纏在一起,爬高俯沖,你追我打,几次通場,我們在下面看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劉維敏飛得很低,也就是几百米了。飛机在空中就是一個銀白色的小亮點,速度又快,有時确實很難識別敵我的。我怕高炮誤射他,拿著對講机喊:注意,注意,你的前后有高炮,盡快脫离机場上空!這時,我們的高炮叮當打開了,炸點還真准。我抓起電話同高炮指揮所聯系:“別打,別打!是自己的!”已經來不及啦,眼瞅著把我一名优秀飛行員給打下來了。我把話筒狠狠地摔下去……
楊國華老人說: 國民党軍的F-86總体性不如我們的米格17,但他的中、低空性能不錯,飛行員一般都飛過上千小時,單論技術水平,确比我們高一些。我們的优勢是飛行員作戰比他勇敢,雙方一對頭,气勢上就壓住他了。那時的飛机裝備不像現在這樣先進,空戰中,人的勇猛精神占的比重更大一些。可國民党比較會吹,他的飛行員只要開槍, 都說擊落了我們。其實8月25日我們一架也沒被他擊中,就是自己的高炮把劉維敏打下來了,事后檢查,飛机上的彈洞是我們的37炮擊穿的。
岳崇新老人說:當時劉維敏的飛机已經快沒油了,所以墜落触地時沒有猛烈爆炸,破坏不算太厲害,劉維敏的遺体也還比較完整。清理現場,可以看到,一發37炮彈,從擋風罩右邊打進去,爆炸,擊中了劉維敏的頭部,彈片有几塊卡在座艙上。要不怎么認定就是自己人打掉的呢。拿著彈片給高炮看,老炮們沒有話講了。
如能多一點尊重史實少一點自欺欺人,《國共空戰秘史》亦應該是無話再講的,因為僅僅依据大陸有一架飛机墜落便放膽創作,將“戰果○”有鼻子有眼地夸張成了“戰果3”,故事編的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過”了。
大陸方面公布的戰果是否也“過”?我仍難以給出一個肯定、明确的回答,因為很可惜,此戰唯一最權威的發言人劉維敏已飲恨藍天,他帶走了關于他奮力拼殺的全部感受和關鍵性情節。我只能簡要報告大陸所報戰果的依据。
空戰中,我鎮海角觀察哨報告:有一架飛机墜落于鎮海東南海面。另漳州机場有人看到一架重傷飛机向金門方向飛去,隨即圍頭哨所發現敵起飛救護机并出動艦艇在圍頭東南海域搜尋救護。指揮所初步判斷敵有兩架飛机墜海。最有意思的是稍后我偵察部隊听到了金門敵人的明語通話。
敵甲:隔壁(指美國人)告訴我們南邊(金門南)還有一個,要盡可能找到一些東西。
敵乙:新竹(机場)掉一個,桃園(机場)掉一個,是吧?
敵甲先說:不要講。又說:沒有沒有。
敵乙:他們可能也掉了兩架。
敵甲:(我們)有一個下去洗澡了(即下海),非常傷腦筋。又說:數目字方面絕對不能公布,這東西我們不能負責,上邊有專人負責。
据此,前線空指向北京報告:“空戰擊落敵机兩架是可以肯定的。并且根据敵人積极尋找和各方面的情況分析,被擊落的敵机中還可能有主要干部。”
※ ※ ※ ※ ※
大陸方面的“分析”准确与否,回答其實并不難,因為,台灣方面的“權威人士”應該還有人在我們這個星球上健康地生活著,只要當年“天虎”的若干“虎將”們敢于站出指天誓曰:“我和我的隊友絕對不曾被擊落”,或“确曾被擊落”,即可。
※ ※ ※ ※ ※
戰后,劉維敏被空軍領導机關追記一等功。但他從沒有被大張旗鼓地公開宣揚過,他的知名度遠不如同時代的空戰勇士周春富、王自重、杜鳳瑞為高,只有他的家人和一小部分熟悉他的人們在心底深深怀念他,紀念他。大概,就因為他是在端槍向著前方沖殺時,被身后自己人的一發流彈誤射打倒的。戰場上,死于敵人槍彈的是英雄,不幸死于己方槍彈的亦是英雄,但卻命中注定,是甚難啟口、不便宣揚的英雄。
劉維敏——藍天白云間一個碩大的遺憾!
有一個念頭時常在腦海中閃現,你應該多下些筆墨把這位無名英雄寫出來。他的祖地在哪,家有何人?以至于他的音容笑貌、志趣愛好,以至于最能体現他之個性、情感、特點的那些必不可少的生動細節。
然而,只有當年空九師副師長劉玉堤老人粗線條地勾勒了他的一個輪廓:劉維敏這個人看起來很內秀,老老實實地不善言辭,一點也不机靈,決不會調皮搗蛋。但骨子里很有志气,想辦什么事情就一定要辦到,否則不會罷手。他飛行屬于一般,但是肯鑽研。
更為熟識他的人們早已天各一方,蹤影難覓。關于他的文字記錄更是少而又少,我的面前,只有《當代中國軍隊的軍事工作》中那一段寫實的記錄。
我一遍又一遍閱讀這段朴實無華的文字,忽然間覺得,其實夠了!可以想象,單机, 無僚机掩護,只身与4架敵机拼死搏殺,從1万米打到1800米,激戰8分鐘,這將是怎樣的一幅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圖畫!一位活生生的人物就從這幅圖畫中走出,走向碧藍碧藍遙遠的天際。我真想對著他的背影大聲呼喚:作為在疆場上沖鋒陷陣的軍人,死后能被人盛贊一句“渾身是膽”,有此四字蓋棺足矣,當可無怨無悔,無愧無憾。
劉維敏被厚葬于漳州,据說,時至近年每至清明,漳州仍有地方官員、軍人和老百姓前往祭悼。
劉維敏生前死后均未出名,但在中國最終完成了統一偉業的史冊上,必將鐫刻下這個不朽的名字。
劉維敏是個大丈夫,死得冤,也死得值!
3
劉玉堤, 原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1958年8月25日空戰的地面指揮,當年的空九師副師長。
劉老的會客廳內,醒目地懸挂著他親筆書寫的一副對子,運筆剛健道勁:
雄鷹高而健 老驥壽且康
我還注意到了,廳內飾物,多為各种型號的飛机模型和姿態各异的鷹的工藝品,主題鮮明地提示主人曾与天空結下過不解之緣。
劉老年過七旬,但万里云天鑄就的豁達開闊性格不改,在電話中一听說我想聊聊空戰,立即答复:“我早离休了,時間有的是,只要你方便,歡迎現在就來。”
劉老學飛于東北老航校,屬于人民空軍的“黃埔一期”。“老航校”們畢業后悉數走上了抗美援朝第一線,戰死者長眠矣,生還者大多成為傳奇式的空戰英雄。劉玉堤乃其中著名人物之一,与原空軍司令員王海并列,保持著空軍擊落擊傷敵机9架的最高紀錄,其中,擊落6,擊傷3,有8架是美國飛机。
似乎比較好理解了,1958年,別人的戰斗任務都是一級一級按系統下達的,而他劉玉堤的作戰任務是劉亞樓一封加急電報直接下達的。劉亞樓把他擺到距金門僅40公里的漳州,意圖再明顯不過了,此戰,人民空軍不光要准備同從台灣島上起飛的三百架國民党飛机一決高下,還要准備著同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三百架美國飛机再論短長。
第一次同美國人打,心里沒一點底數,升空的那一刻,他咬住嘴唇發狠:老子38年當八路,多少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你美帝國主義算球啥。俺不認識你,你有一個腦袋兩只手,俺也有;你有一架飛机,俺也有,今天,就魚死网破拼拼看!心理狀態,是革命英雄主義加拼命三郎主義加二杆子勁頭的混合体。空中幸會“雙料王牌”戴維斯,几個回合殊死斗,戴氏兩個橫滾接一個倒扣,動作嫻熟一气呵成,瀟洒自如飄逸遠遁。不由暗暗贊道:狗日的,飛得真他娘棒!按下机頭從8000米追到几百米,死活攆不上,還險些撞了山,但也挺高興,不管怎么說,今天是我打你。下來了就和同志們反复研究,琢磨在空中的每一個動作,非得對“沒攆上”的教訓有了几分心得才罷休。果然,第二回就打下一架來。眼瞅著敵机著火冒煙往下砸,樂得雙手忘了操縱飛机一個勁拍巴掌,嘴里“噢”、“噢”地嚷起來。落了地,同志們都羡慕他夸獎他,他卻一點也不驕傲滿足:這回是第五次開槍才打掉的,為什么前四次沒打上?又和戰友反复研究,直到對失誤有了几分心得才罷休。如此這般,每打下一個美國佬,便總結一番“教訓”,飛行技藝競有了惊人的長進。藍天角斗場上,倒栽蔥的敵机是飛行員拿命搏來的“金牌”,他成了志愿軍空軍得“金牌”的大戶。
劉老同國民党空軍只有一次親自過招的机會。那天,一架RF-84利用云層作掩護,向著机場鬼鬼祟祟飛來。早听說國民党同行的飛行術好生了得,他要頭一個上去學習討教。 一招一式地“切磋”了兩分鐘, RF-84不支,一個鷂子翻身,打開加力,循來路貼山尖奪路狂奔。他大步流星緊緊追赶,机關炮作連珠發,攻擊角從45°一直打到了0°,看得真真切切,逃竄者的翅膀給鑿了好几個洞。戰報報上去,劉亞樓的賀電拍過來。全師上下群情亢奮,增強了打國民党空軍的信心。唯有他對自己戰績表擊傷欄內新填的那個符號☆不滿意,逢人便大談“深刻教訓”:米格15速度沒RF-84快,這個沒辦法,但在600米距离上使用固定光環不能不說是個遺憾。“告誡大家”今后超過500米都要使用活動光環,把敵机套牢了再開炮。
“打了胜仗找教訓”,這就是劉老保持“九連胜”的秘訣。我對如此思維邏輯感到有意思。
此邏輯對8月25日空戰是否也适用?我問劉老。
當然。
空戰的一個特點是交戰雙方時刻都在變換著位置狀態,飛行員要根据
高速動態的敵情我情進行一系列的判斷、作動作,獲胜方只能講在關鍵的
一秒鐘內把握住了戰机,卻不敢講所有的空中處置都是絕對正确。因此,
總結一次戰斗,通常的“打了胜仗談經驗,打了敗仗找教訓”的思維定式
就顯得很不夠,如果能夠更換一种思考方式——打了胜仗既談經驗也找教
訓——大概更有利于戰術技術的提高吧。我同飛行員講這個道理常常拿足
球賽作比喻。經過一場快速運動的混戰對抗,進球多的一方贏得了胜利,
但胜利方卻不敢講場上每一個判斷和動作處置都正确沒問題。我以為,能
夠認真總結贏球之后還有什么不足、教訓的球隊,才有可能“長球”和繼
續贏球。
1958年8月25日空戰, 毫無疑問,是我方一次胜利的空戰。我們打掉
他兩架,數字准确。國民党說打我們3比1,他亂吹。1958年,我的空九師
沒有一架被他擊落。當時,為了政治需要和鼓舞士气,他瞎吹一气罷了,
但以后再吹就成了笑話了。
我們擊落他兩架,都是劉維敏同志一個人打的,別人沒有机會開炮。
這個同志确實英勇,憑他的技術、飛机性能和所處情況,如果他看到敵眾
我寡,決心主動擺脫敵人,輕而易舉,任何時候都可以自由退出戰斗的。
但他絕不臨陣退避, 單机与敵4机格斗,從机場東南打到机場東北,打到
敵人也只剩下一架單机,相當了不得呀!
戰爭的樣式有千百种,可以說沒有哪一种像空戰那樣殘酷、激烈、緊
張、刺激。空戰是兩架飛机在天空中成雙捉對地短兵相接白刃格斗,較量
的是飛机、技術,更是精神和意志,誰英雄誰狗熊,几秒鐘之內便見分曉。
劉維敏同志在人生的最后時刻,生命迸發出耀眼的光彩,一下子便映照出
此人“真英雄”的肝膽和本色來。
但嚴格講,“8·25”空戰又是一次教訓深刻、慘痛銘心鏤骨的胜仗。
首先,空空、空地協同有問題。那天,汕頭十八師起飛一個大隊到漳
州本來是支援我九師作戰的,但事先沒有協調好,沒有人通知我十八師帶
隊長机的呼叫代號,加上無線電又亂,致使十八師大隊始終和我沒有聯絡
上。當時空中可是亂了套了,九師、十八師兩個大隊在漳州机場上空發生
誤會,已經互相拉圈占位准備攻擊了,我不得不跑到指揮所外邊目視指揮,
一邊喊九師的飛机,一邊叫十八師大隊赶快离場,還得聯絡高炮,注意力
全在防止自己人發生誤會上面了,場外劉維敏報告正在空戰壓根就沒有听
到。要不是十八師大隊跑到我的頭頂來“搗蛋”,我們指揮會順利得多,
可能不致于造成劉維敏單獨對付几架敵机的不利局面。自然數百架飛机在
很短的時間內集結在一隅,各部隊間作戰協同本來就是一篇大文章,非經
多次演練磨合也難以很快達到默契,而臨戰狀態下又不可能進行這樣的演
習, 這就使得“8·25”那天混亂的出現帶有必然性。好在胜利并沒有遮
掩教訓,失誤立即引起了各方面重視,加強各部隊間協同的許多措施很快
出台,空中敵我机識別問題,飛机轉移本基地空域的聯絡、指揮問題,都
得到了很好的解決。
第二,是空、炮協同方面有問題,且問題嚴重。我空軍大規模入閩后,
已發生多次高炮向自己的飛机開火的險情,而這一仗,自己的高炮真把自
己的飛机給打下來了。即便我們打掉了兩架敵机,但我的九師和整個前線
也沒有一絲喜慶气,一個好好的戰友無謂地犧牲了,誰還能笑出來。
我的戰況報上去,北京彭老總高度重視,當即要求劉亞樓和炮兵司令
陳錫聯一起赶到漳州,在空九師師部召開了“殲擊航空兵与高射炮協同作
戰”現場會議。會上,劉亞樓發了大脾气,几次拍了桌子,把高炮罵了個
灰頭土臉。到會的人,包括我在內,也都情緒激烈地批了一通高炮。但很
快,大家腦袋也就冷靜下來了,發火歸發火,關鍵問題還是要認真總結教
訓,保證今后不再發生此類嚴重事故。
教訓在哪里?
一般來說,在大規模的戰爭行動中,特別是在航空兵部隊与高炮部隊
協同反擊敵人大机群轟炸掃射的時候,要做到在任何時候都能保證高射炮
兵絕對不誤射我机,是很困難的。反過來說,在直接支援地面緊張戰斗情
況下,要做到在任何時候都保證我轟炸机或強擊机絕對不誤炸我地面炮兵
或步兵陣地,同樣也很因難。但是,這次戰斗所發生的高炮誤射我机事故,
并不是屬于上述情況,而是出于我們主觀上的缺點錯誤。因為當時我們仍
在照搬延用二次大戰根据螺旋槳飛机所擬定的組織空、炮協同的條文,机
械地規定在一個空域中區分出高炮打這一批、殲擊机打另一批敵机,甚至
規定高炮通過火力攔阻來分割攻擊我机的敵机。其實,在現代作戰條件下,
噴气式殲擊机活動范圍廣、高度高、速度快、机動性大,空戰中時東時西、
忽高忽低, 瞬間可由一万米高空下降至几百米低空,180°轉彎半徑一分
鐘就是几十公里,顯然,硬性地划個空戰的空域以及規定空域的高度來限
制殲擊机与高炮進行戰斗協同,必然會因敵我識別不准确、通信聯絡不及
時而導致誤射我机。劉亞樓說:武器已經發展到來复槍、馬克沁了,戰術
戰法卻還停留在長矛大刀土槍土炮時代,打起仗來不出毛病才見鬼哩。要
快快研究,把那些不合時宜的陳規舊則統統丟掉。
另外,長期以來福建上空只有國民党飛机活動,前線的高炮部隊一直
處于單一兵种對空獨立作戰,見了飛机就打已成習慣。我空軍入閩后,情
況發生了很大變化,敵我飛机都在空中活動,戰斗已經轉入高炮与空軍協
同作戰。可有些楞頭青高炮指揮員并沒有樹立以殲擊航空兵作戰為主的思
想,仍然習慣于“見了飛机就開炮,打不著也嚇他屙一褲兜尿”,造成了
誤擊事件屢禁不止,時有發生。
這次會議召開得非常及時且富有成效,會議擬定了著名的“空炮協同
作戰四項原則” ,我還記得主要內容是:1、如敵我飛机正在空戰,地面
高炮不要射擊。 2、如本區上空沒有我机只有敵机活動,應由高炮對敵作
戰。 3、如故机對地轟炸,則不論天空有沒有我机,高炮都要對敵開火,
但要注意識別敵我机。4、海岸沿線的高炮部隊,因掌握我机情況有困難,
所以除非空中飛行器向保衛目標發起攻擊,應予射擊外,對一般過往空中
目標均不要開火。
這四項原則大刀闊斧地破除了蘇聯軍隊戰斗條令不适合中國作戰情況
的“戒律”,兼顧了殲擊机与高炮的戰斗職能,實事求是地解決了兩個兵
种協同防空作戰存在的主要問題。從這以后,整個前線再也沒有發生高炮
誤擊我机的事情。
總結戰爭就是這樣,“經驗”寶貴,“教訓”有時更顯寶貴,因為,
吸取“教訓”往往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的捷徑。這些年,我常常回憶
起劉維敏同志,怀念他也感謝他,他不但以英勇無畏的精神換來了戰斗的
胜利,也用鮮血的付出為后繼者們換回了代价昂貴的安全保障。
最后補充一點,當年防空作戰高炮處于附屬地位,報紙上一直在宣揚
飛行部隊,卻很少提高炮,這有點不公平。實實在在,我們的高炮部隊干
了不少活,死了不少人,也打下了不少敵机,英雄人物英雄事跡一抓一把
多得很。建議你不要光寫高炮把自己人打下來了,還要多寫他們把敵机揍
下來了。我們空軍入閩前,他們已經擊落擊傷了几十架,戰績相當輝煌呀。
九十年代,某台商到廣州談生意,在某局長家中抬眼看到了劉玉堤的狂草題贈,惊訝道:貴舍如何有得劉將軍手書?局長道:實不相瞞,本人曾在人民空軍服役,劉將軍乃老首長也。台商啊呀呀大叫:敝人也曾在台灣空軍供職,免不了對大陸領空多有冒犯,与劉將軍在空中交過手,被劉將軍擊傷,僥幸走脫,大難不死,苟活至今,慚愧慚愧。如有緣与劉將軍一晤,敘拼殺之舊事,結和解之新誼,實乃三生有幸也。
劉老在北京獲此信息,笑道:好嘛,歡迎他來,我正想進一步核實當年的作戰情況,印證到底為什么沒能把他打下來呢。
永遠不會在已有的成就胜利面前仁足,終生都在把“失誤”、“教訓”當作攀新胜利的繩梯,不斷地追求馭天術的更高境界。我相信,只要再給劉老年輕和机遇,他就一定能在自己的戰績表上再添上若干個★。
4
9月8日, 台灣空軍一反“8·25”之后近兩個星期的謹小慎微,兩架RF-84偵察机前出開路, 4架F-86居中保駕,12架F-86威力鎮后,呼呼啦啦直闖大陸,完全沒有先前竄入偵察時的那般偷摸鬼祟,而是拉開了叩門叫陣逼人開打的架式。事后獲悉,美國空軍副參謀長李梅將軍將于該日赴台造訪。因過去數次空戰“戰果”均不理想,引起了美國人的不滿,台灣空軍決心于是日組織其主力第五大隊之精干飛行員,尋机一戰,無論如何都要打出個樣子,“給美國人看看”。
9時26分, 我警戒雷達在金門以東170公里處發現敵机8架, 航向250度,高度12000米,向我汕頭方向飛行。9時33分30秒,汕頭雷達發現該批敵机可能不是8架,而是12架,以1000公里/小時的速度侵入汕頭。此外,還發現有多批敵机在金門上空及台灣海峽活動。
9時44分40秒,晉江空指命令汕頭空十八師五十四團待命之8机起飛迎敵,由師負責具体指揮。我机群陣容為:一號机團長王保鈞,二號机團領航主任孫輝遠,三號机團射擊主任何爾玉,四號机飛行員董小海,五號机大隊長趙德安,六號机飛行員黃振洪,七號机中隊長高長吉,八號机飛行員張以林。稍加留意便會發現,“七·二九” 首創空中3:0的四位人物盡在其列,反映了大陸方面力求打有把握之仗再創佳績的預期。
戰后總結分析,既然從雷達上看敵人處于7000-12000米高度,就應該估測到,敵人可能是多批處在不同高度,總數不止8架。即使敵机就是8架,我僅以8架對之,也沒有体現戰術上應集中优勢兵力、以多胜少的原則。實際上,我机起飛20秒后,雷達已判定敵机是12架,但地指仍未令后續梯隊繼續起飛以爭取達成兵力上的优勢。究其原委,竟是擔心起飛太多嚇跑了敵人反而打不上的求戰心態在作祟,同時不可否認,輕視敵人、認為起飛太多反而難以指揮、掌握部隊的想法也占有一定比重。
空中作戰确實不比地面戰斗,單純的數量优勢有時并不能百分之百保證達成殲敵目的,這大概也是每每強調集中优勢兵力而优勢兵力始終難以集中的根本原因。但不論對打高技術現代戰爭的“集中优勢兵力”作何种理解,在敵机准确數目無法判明的情況下, 把其4架當成8架、8架當成16架來進行處置,多起飛一些我机以免處于劣勢總是對的。此役我机劣勢太多,普遍認為是為誤算。
我机起飛, 向著東山島方向爬升。其時總云量10,層積云云底高880米,風向西,風速10米/秒,能見度35公里。老天爺把一個适宜空戰的天候公平地給与了交戰雙方。
9時51分,帶隊長机報告在右上方發現敵机。師指令:不要管他,高炮准備打,你們編好隊爬夠高度,不要倉促投入戰斗!此時師指的戰斗決心是:敵机已經逼近,我机高度、速度均不夠,宜先由地面高炮接待不速之客,我机可在東山島上空株守,打回竄之敵。
9時58分, 敵我机群在南澳以北遭遇。此時敵机18架,我机8架;敵高度11000米, 我高度10500米且正處于上升狀態;敵速度900公里/小時以上,我速度850公里/小時。 雷達顯示敵机航跡:9時54分敵在汕頭東15公里處左轉彎改航70°。56分20秒改航90°,向著台灣方向飛去。原以為敵遭我高炮射擊后准備返航呢,卻于58分40秒突然左轉彎180°, 調頭重返東山島空域。敵人的這一舉措表明他已發現了自己在數量、高度、速度方向都占盡了优勢,定下了打的決心,准備給我一個突襲。我地面偵听也听到了其空中指揮員得意地說:這是個好机會,下去!
空戰打響, 持續了6分鐘。26架敵我机在空中你追我咬,拉升俯沖,把好端端一個天空攪成了一汪渾水,扭成了一團亂麻。
机群混戰,像每秒鐘都在打散了圖形重組的万花筒,要想把其中所有构成要素都在高速運動著的整体過程說清楚,只有采用分解法,從飛行中的個体入手,去考察它變化中關鍵典型的細節,去考證伴隨它發展前行的時空。
※ ※ ※ ※ ※
我一、二號机戰斗經過
我机群在南澳北面按地指命令作左轉彎動作時, 發現前方有2架拉煙的敵机,判斷距离70-80公里,后發現敵机也正在左轉,雙方距离驟然縮短至20-30公里。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號机向机群通報:左上方有2個,看到沒有?
五號机報告:看到了。注意,后面還有2個。
一號机下令:投副油箱,准備打!
仍在爬升的机群向著居高臨下俯沖而來的敵机迎了上去。
一號机本來已經左轉准備攻擊敵長机組,听到五號報告后面還有,便決心放過敵長机組而攻擊僚机組,爾后,再打敵后續梯隊。即令:“五號机掩護,我和二號攻擊!”
現代噴射技術的問世, 已使人操縱著一門火炮能以2倍多音速的速度在空間移動運行,也使得空中決斗時間反比例地成倍縮短,往往几個回合數秒之間便得出了結論。無數次的戰例表明,投入戰斗的時机和最初的占位態勢越來越是決定空戰胜負的一個重要問題。這次空戰,我机處于同敵遭遇、不立即投入戰斗就會吃虧的情況下,索性先下手為強,果敢地先敵投入戰斗,以積极尋找同敵人作戰的辦法來應付不利情況,而決不在敵前采取消极的辦法來擺脫被動地位,處置是對的。但是,從實戰的最終結局看,我方在掌握投入戰斗的時机上仍有嚴重的缺憾,因為,敵第一雙机与第二雙机之間距离約在1000米左右,梯隊之間的距离為2000米以上,此种大縱深戰斗隊形,易于實施机動和相互支援,并可造成我搜索、發現敵机的困難,不易了解其全部兵力。戰斗經過正是這樣。我空中指揮員求戰心切,過于急躁,剛剛發現敵第一梯隊,未待繼續查明敵情,觀察全局,就帶隊投入戰斗,一個左轉彎動作,咬住了前邊的敵人,卻把屁股甩給了遠遠跟進的敵第二、第三梯隊,整個机群立刻受到了敵人的咬尾威脅,處境极為不利和被動。試想,如能洞悉敵人的狡猾,避免倉促插入敵縱深配備之編隊中間,放過敵人施放的“誘餌”,專打其最后梯隊,整個局面恐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一、 二號机緊迫敵僚机組不舍,當距敵800米,投影比1/4左右時,咚咚開炮。敵机遭致攻擊,即以左盤旋動作擺脫。我一、二號也猛烈轉彎咬住不放。約轉至270°時, 二號机突然發現自己有前方及左側方各有一架敵机, 赶忙報告長机“你后面有敵机要注意”。為保證長机安全,即壓右坡度向右前方之敵机逼近,在投影比3/4時開火一次。敵知趣乖巧,一壓机頭俯沖開溜。此時二號机又發現自己尾后有敵机跟蹤,遂來了一個急左轉彎,与敵机打了一個對頭,再右轉彎尋找,視界里,不見敵机,也沒有了長机。以后和五號机一起返航。
一號机進入攻擊時的速度較小,當第一次開炮未中繼續尾迫敵人轉彎時,由于速度更小,杆舵不一致,飛机失速,進入螺旋下墜。一號按要領操作,迅速改出。雖然掉了一些高度, 仍看見敵机在作“S”轉彎,并且作放減速板等擺脫攻擊的動作。 一號一心想要打落敵机而繼續跟蹤, 在表速280-300公里/小時、比敵机低300米的情況下連續開火兩次, 可惜手气不佳均未命中。此時,跟在一號机机尾后的敵机也向一號攻擊一次。一號感到机身抖動,并看到有曳光彈在頭頂流矢般划過,他意識到座机已被擊中,壓杆左右看了一下,操縱依然自如,不見任何故障,認為無大礙,竟未作任何規避動作,也不理會后面的敵机,而是繼續咬定前面的敵机埋頭准備攻擊。他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后面的敵机搶先一步,二度發射,彈如飛雹,劈頭砸來,一號机机身大抖,升降舵頓時失去操縱,接著座艙后面冒出黑煙,飛机如天石隕落、急劇下跌俯沖,速度瞬間達到1000公里/小時以上。一號清楚,“坐騎”已經傷及命脈,沒救了。向地面報告的同時彈射离机,忽覺有物体离自己10余米,定睛看,乃一同彈出的飛机座椅。本能地用手摸一下背后的傘張開沒有,手复原時,人体進入水平旋轉,轉速越來越快,手槍、手表、皮靴統統甩掉,五髒六腑和体內血液感覺也要從上下出入口甩出去似的,人有些昏迷。离地約3000米時傘開,安全著陸于詔安附近的稻田中。
王保鈞沮喪懊惱地坐在田埂上,等待救助。他的失利完全應了“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后”的典故,教訓多多,主要是勇有余而謀不足,尚缺乏打實戰的經驗。但畢竟是在進攻之時中箭落馬的,“戰不避死,雖敗猶榮”。
※ ※ ※ ※ ※
我三、四號机戰斗經過
空戰開始,三、四號机始終掩護著長机組攻擊。突然三號机發現自己左后側方有2架敵机咬尾,即以劇烈的左轉彎動作反擊敵机。敵見我机攻來,俯沖躲避。三、四號机重新向長机組靠攏時,再次發現左后方有兩架敵机咬尾,便以同樣的動作反擊。四號机左后轉彎相當劇烈,裹挾著翻卷的煙浪,如一條白色蛟龍猛沖敵机。敵惊駭,急忙分頭遠遁。
戰后,部隊上下對三、四號的反擊措施給予了充分肯定,戰斗總結認為:“當敵人的隊形配置尤其在高度方面占有有利態勢時,敵人就會進行堅決的偷襲。敵人是狡猾的,不可輕視。但我對咬尾敵机進行猛烈反擊,敢打對頭,遂迫使敵机隊形不能保持,混亂四竄,不敢与我戀戰。因此,只要我英勇頑強、積极作戰,以我之長攻敵之短,就一定可以取得胜利。”
兩個回合過后,三、四號机仍舊保持著編隊。但接著又發現左后方向約4000米處有一架敵机跟隨。四號即報告長机:“左后方有一個”。長机過于大意,回答:“沒有關系。”但四號看到敵已很快接近射擊距离,又急告長机:“快改平坡度!”三號迅速改平,脫离了險境。
戰斗報告對四號倍加贊揚:“董小海同志雖系初次參戰,但表現沉著勇敢、机智靈活。在敵机已接近有效射擊距离時,一面緊緊掩護長机,一面及時提醒長机改平坡度。自己并以急蹬右舵、壓右杆、帶大下滑角的急轉俯沖動作甩開敵机,使敵無法擊中。”
董小海初試身手,便顯示了將注定是一個成大器者,他于六十年代多次擊落擊傷敵机,成為令台灣頭痛的人物。据傳在台灣空軍中有兩种說法,一說許多弟兄不愿同他接仗, 嫌他過于棘手。 又一說也有不少弟兄希望有机會与他對決,因為,“擊落共軍董小海”將是极高的榮譽,方能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超一流”。
※ ※ ※ ※ ※
我五、六號机戰斗經過
在一號机發現敵第一個雙机組時,五號机曾向一號報告:“后面還有,不只兩個。”并帶領本中隊壓坡度掩護長机中隊攻擊敵机。以后曾數次發現側后有敵机運動,待調轉机頭准備捕捉時,敵似乎施用了某种遁術,已于云海中消失了蹤影。听到返航命令后, 又看到下方有6架敵机出海回竄。手腳有些痒痒,有一股沖動想越海窮追一番。但不敢違背禁令,只好作罷。在海岸線一帶活動片刻,雙雙飛返。整個過程相對平淡。
※ ※ ※ ※ ※
我七、八號机戰斗經過
七、八號机隨五、六號机轉彎時,發現左前上方有敵机。七號机即帶上升角左轉彎跟上去准備攻擊,同時,突然發現八號机已遭敵机咬尾,便以猛烈的左急轉彎反擊。由于動作過猛,飛机仰角大于失速仰角,机翼發生了嚴重的气流分离,翼尖忽然向右傾斜失速,進入螺旋。按照改出要領做動作,但蹬滿左舵飛机即向左旋轉,蹬滿右舵推杆,又向右旋轉,始終改不出來。飛机墜落翻滾的速度越來越快,顯然達到了每轉一圈小于3秒的特急螺旋狀態。
有過失速感受的某飛行員告訴我:開始,不覺得是人自己在轉。而是天空白云大地山川在圍繞自己不規則地迅速轉動, 那种天旋地轉的感覺比到現代游樂園坐“過山車”要強十倍。后來,人就好像被固定在封閉的球形器物中,從高高的峰巔順著陡峭的山坡往下滾,十個八個跟斗折過,便沒有東南西北上下左右的概念了,只有一個想法,快些把肚子里的所有零件雜碎一口吐個干淨。
七號被失去操縱的飛机轉得昏天黑地异常難受,知道已不可能改出,在3000米高度跳傘,安全降落于黃岡城附近海面,被撈救。救上來了戰友們都為他高興,他卻苦著臉說:“沒打下敵机,又沒把人民的飛机保護好,窩囊透頂……”首長安慰他:“別瞎想,啥金貴也沒人金貴,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七號机失速進入螺旋,八號机并不知曉,以為七號机在做下滑橫滾動作呢,心說:老高啥時候練的這套功夫,飛得恁好。可是又不知道七號為什么做這個動作,即告七號机“改平坡度”。呼叫達10次左右不見回應,方知七號可能發生了問題,急忙推杆跟下去。在3500米高度時,突然敵机一架,從左后方開炮襲擊。八號一怔,敏銳聰明地急放減速板。大速度進入攻擊的敵机一下子沖到八號机前方,一場生死追殺高空武打戲的兩方瞬間調換了位置。八號興奮地叫了一聲“你小子哪跑!”打開加速器緊緊追赶。 雙方速度逐漸增大,高度愈來愈低,在距地面約500米時,飛机由于速度太大而自動產生了很大的左傾斜,不得不放減速板減速。距离頓時拉大,眼看敵机就要向海面逃竄了,八號机咬牙跺腳,再打加速器,加油門,拼出全力死死追赶, 在相距600-700米左右開炮4次。敵机尾部突然冒出黑白相間的濃煙,歪歪斜斜向著正期待擁抱它的大海沖刺,轟然進激起碩大的水柱。八號猛拉操縱杆,座机貼海面沿一條彎月形弧線向上攀升, 瞥一眼高度表,指針僅指著300米。一霎間冷汗四溢,方覺出好玄,再不拉起來,數秒之后便將与敵机一同赴龍宮了!返航著陸后發現飛机的垂直安定面及副翼上各中了一發F-86的12.7毫米机槍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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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八號張以林,最了解他的莫過于他的大隊長和后來的團長趙德安了。
趙德安老人說:
張以林那個家伙,煙台人,長得膀大腰圓,性格脾气粗一點,張飛似
的,一遇不高興事,橫眼豎眉,頭發都炸起來了。這种人特別能打仗,一
說敵人來了有情況,你要不讓他上天,他是堅決不干的。9月8日那一天,
他從汕頭一直追,都快攆到金門了,指揮所問他位置在哪,他說:“不清
楚, 但我敲掉了一架F-86。”這個人其他方面都不錯,可有一件事處理
不大好,嫌自己的農村老婆“土”。其實他女人長得挺漂亮,就是沒文化。
他打掉敵机的事上了報紙, 北京一個留學蘇聯喝過洋墨水的女人來信向
“空戰大英雄”表達愛慕之心,張以林這小于心里痒痒沒經受住考驗,竟
鬼使神差和那女人哥啊妹地通起信來了。有了貢獻出了名就想丟掉糟糠之
妻?這還是革命戰士男子漢大丈夫的作為嗚?同志們不干了,都嚷嚷該給
他處分。林虎師長親自找他談話,批評他喜新厭舊。他說,我沒辦法,就
是看不上家里那個父母給我找的老婆,但堅決听組織話,向老婆道歉,不
离婚。這小子還真行,說到做到,再不給北京那個女人寫信,一刀兩斷了。
師政委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張以林過了這關就是好同志,拿他打
掉的兩架飛机將功抵過,不給處分!”張以林六十年代初生重病,診斷肺
癌晚期, 那時部隊正在改裝殲6。記得我21號到醫院去看他,人已經不行
了,還老問:“我出院了能不能改飛新式戰斗机?”我安慰他:“能,一
出院就讓你飛。”說這話時,我眼淚都快淌出來了。四天以后,25號,他
去世了。唉。這小子,臨到死前心里惦念的還是要飛呀!
9月8日空戰,大陸方面公布的統計數字是雙方各被擊落一架。前線給北京的戰報評估:“敵人在絕對优勢情況下,能利用机會,爭取對我攻擊,但仍沒有占到多少便宜,而是打了一個平手仗,說明敵人所缺乏的是政治情緒和勇敢戰斗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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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下午, 台北“空軍總部”發布消息,稱:當日空戰:“共軍被我机擊落七架擊傷兩架后,几全軍覆沒,只有三架狼狽逃逸。劉憲武上尉一人擊落匪机兩架,梁金中中尉擊落一架,另擊傷一架,余鐘提上尉、秦秉鈞上尉、朱仲明中尉、朱貽鈞上尉各擊落一架,此外王濤中尉擊傷匪机一架。他們是以勇敢机智和优良技術創下了第一次擊落擊傷匪米格十七型九架的輝煌戰果。”
台北“中央社”報道:“我英勇空軍今天上午在台灣海峽上空擊落匪米格机七架、另擊傷兩架的捷報引起熱愛自由祖國的同胞們一片歡欣鼓舞的狂潮,報紙號外几乎人手一紙。軍人之友總社今日代表全國各界以三百元贈予擊落米格机的劉憲武等十四位空軍英雄,申致慰勞之意。”
台灣空軍原定9日晚在桃園机場舉行盛大晚會, 以示“慶祝”,后“空軍總司令”陳嘉尚下令取消。究竟何故,本人至今尚未考證出個原委來。
5
9月15日, 空十八師五十二團由惠州轉場汕頭,加強一線力量。18日,團按轉場慣例舉行編隊協同和航法訓練,熟悉新區地形及空中暗語使用。确定引導航線為机場——丰順——漳浦——漳州——饒平——揭陽——机場, 飛行高度13000米。第一批訓練出航8机, 領隊長机團長沈科、二號机飛行員張良政、三號机射擊主任李滿田、四號机飛行員戴世杰、五號机副大隊長朱友才、六號机飛行員李正芳、七號机飛行員韓玉硯、八號机飛行員趙清洁。師一名副參謀長擔任地面指揮引導。
出發前,飛行員列隊,團長部署動員,講解了此次演練的計划、目的,要求地面引導到哪里就飛到那里。然后進行飛行問答,內容是關于起飛、集合到解散/著陸的注意事項和迷航處置等。該想的都想到了,該說的都說到了,該問的都問到了,卻偏偏忘記了一件頂頂要緊的事項。
事后,從上到下到處都在問: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想到,如果途中与敵人遭遇發生空戰,怎么辦?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啞口無言,無從回答。要回答也只有一個結論:過于麻痹大意!
把一次戰區、戰時、航路上時有敵机出沒環境下的演練与平時訓練等同對待,麻痹得确實可以。登机前,個別飛行員甚至嫌麻煩累贅,未穿抗荷服,竟也無人糾正。万幸,所有的飛机都加滿了油,挂足了彈,机炮上膛,否則,此番演練很可能為虎視眈眈的F-86送去了8架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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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時28分,訓練飛机依序起飛,編成左梯隊出航。39分到達第一點丰順,繞過一片積雨云后,42分轉彎改航向95°,向著虎頭山方向飛行。45分師指假設情況通報空中:“正前方150公里有敵机8架,注意警戒。”領隊長机遂令全体打開瞄准具進行搜索。
瞄准具里,驕陽絢爛,天棚透藍,乳白色的、金黃色的云彩,堆積成万千物象,幻化出神妙仙境,浩宇空無主,寂寥鳥飛絕。觀察者們不經意地觀看著一派平和与宁靜,例行公事地逐一報告著自己的假設:“發現”、“發現”、“發現”……
此刻,4架F-86正借著云層作掩護,游魂般無聲無響地從后面貼上來。很可惜,對這4個真正危險的小亮點,誰也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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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發現了。
首先,51分時,偵听台听到了敵人的空地通話。敵空中報告:“發現共机4架。又發現4架。在270°方向,距我48公里。”偵听台立即向師指報告。誰料,值班副參謀長將信將疑糊涂到家,認為敵人屬于在海面上的正常活動,竟莫名其妙既未向空中通報也未作任何處置,而是忠實地執行原定訓練計划,相當負責任地詢問空中長机:“你左下方是漳浦,右下方虎頭山,看到沒有?注意識別地標!”
与此同時,地面雷達熒屏也顯示了距我机30公里處有敵机活動。然而關鍵時刻竟又陰差陽錯,雷達標圖員跑到參謀室去接一個電話,替代者為一新手,業務不太熟練, 標圖時對這批敵情漏標了兩點,待標出第三點,才發現敵机距我二中隊僅4公里了, 正以低于我机500米的高度向我机接近。急向指揮員報告,指揮所內頓時气氛凝肅, 鴉雀無聲,副參謀長抓起對講机,“注意”二字剛剛出口,便听到3號机喊:“二中隊后面有4個!”
空中,冤家已然對上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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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隊后面有4個;時間,16時57分。地點,漳浦西南20公里。
此時,机群正在左轉,飛行員全都聚精會神注意轉彎中的隊形保持,并按照地面指示認真地觀察地形地標,完全忽略了警戒和搜索。
轉到航向350°, 改平坡度,耳机里傳來三號報警。一號長机扭身看,轟然頭大。敵机距我尾机僅三、四百米了。敵人偷襲!大腦皮層通電般閃現出第一個信號,敵机已經開炮。通通的炮聲和陣陣彈雨划出的光線,傳達著偷襲者的得意和獰笑。
七號机、八號机當即中彈。八號机机翼冒出一股黑煙。重傷的八號此時如能采取反轉、側滑及劇烈的轉彎等擺脫動作,本可能給敵人造成更困難的射擊條件,增加脫險的机率,或將傷机駕回,或爭取時間跳傘,但首次參戰缺乏經驗的他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卻緩慢地向有作90°水平轉彎,反而擴大了被彈面。一旦得手便死死咬住絕不撒嘴的偷襲者再次射擊,八號机座艙中彈,瞬間冒煙爆炸。失控的飛机以很大的角度几乎垂直地沖墜下去。
各机呼叫,八號不應,也不見人彈出跳傘。可以推斷,在墜机触地之前,飛行員趙清洁已經犧牲。
趙清洁被追記一等功。上級頒授的立功證書、證章送達部隊,在一雙雙手中傳遞,所有瞻仰過的人都覺得它們格外沉甸。當至高無尚的榮譽證書被鄭重擺放在烈士遺像前時,政委對大家說:趙清洁同志,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要永遠記住這個名字。為了紀念,又不僅僅為了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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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戰,在我眾敵寡我高敵低的情況下讓敵偷襲得手,失誤雖与具体人的素質責任心有直接關系,但把訓練与作戰机械割裂的共性思維和輕敵思想才是根本症結所在。戰后复盤表明,地面、空中的若干個關鍵性環節中,只要有一個環節想到了敵情想到了准備作戰,趙清洁大概都可以避免無謂的犧牲。血的教訓在前線空軍部隊,換來了一條寶貴的共識:當前的訓練是在靠近前沿的戰區內進行的,敵机活動頻繁,因此,那种訓練与作戰脫節的教條主義的訓練思想、方法、內容必須徹底清除,訓練要隨時准備轉入作戰,未打上是訓練,打上就是作戰。飛行前,不僅要有訓練的准備和安全措施,而且要有作戰的准備和措施。飛行中,不僅要掌握我机情況,而且要掌握敵机活動情況,注意由遠而近、由上而下不間斷地搜索、警戒,做到有備無患,保證隨時可投入戰斗。
當然如果只有沉痛的教訓,那么本節便應就此打住,無甚下文可寫了,好在偷襲者得手只不過戰斗的開始,米格17的37炮也不是吃素的,我机群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置之死地而后生,臨危反擊之經驗,當与教訓一同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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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机開炮。
領隊長机大吼一聲“投副油箱,右轉彎!”一、二、三、四、五、六號机齊刷刷猛烈右后轉,各尋放手捉對操練。九天之上,敵我机翼尾噴拉出長長的煙浪如龍蛇惡斗翻騰糾纏,轟轟隆隆砰砰咚咚時斷時續的開炮聲又似數把巨鑿欲在天頂破洞,僅十數秒,敵机群作惊雀散,我成反咬之勢。
一號机于左前下方看到一架敵机,即一個側翻下去盯牢咬住。敵知我反擊遂向左以很大的坡度下滑轉彎、盤旋,意在將我甩脫。一號机于內側把緊方向以同樣的動作咬住敵机作360°轉。 敵在第二圈作更急劇的下滑轉。一號机跟蹤不放,与敵机相距千米之內,曾有較長瞬間构成了良好的射擊角。擔任掩護的二號机興奮地提醒呼叫:’“好机會,開炮!”一號机已將敵机裝進瞄准具內,食指緩緩地向著發炮電鍵著力了,突然間,眼前一片漆黑,金星四射,眩暈惡心,不知所在,只得放棄操縱,任由座机脫韁狂奔。過了好一會儿,視力漸漸恢复,世界又現光明,定睛看,視野里連根敵机毛都沒有啦。事后分析,此种盲視反應為未穿抗荷服且轉彎動作過猛所致,很像人蹲久了猛然站立出現的那种症狀。都怪作戰准備不足,极有可能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徒令一號扼腕歎息,后悔不迭。
三號也逮到一架,敵机從左前方稍帶上升角移動爬升。請求攻擊。長机回答:“可以攻擊,不要攻錯。”三號即左轉加速靠上去。敵覺察,以不規律的方向斜筋斗上下盤旋。從動作可知,敵人是一心眼鬼頭技術老道的家伙,遭致攻擊,他并不急于上天入地一下子將你擺脫,而是像經驗丰富的蒙古摔跤手那樣,先搖來晃去地同你兜一會圈子,待抓到破綻,乘你不防,准備著再給你下致命的招法。三號情急气盛,不想同他打太极拳練磨功,看看差不离,切過半徑套上敵机就開炮,結果因射擊距离較遠未中。敵仍不慌不忙繼續盤旋,坡度越來越小,半徑越來越大,并不斷向海上延伸。三號心里明鏡似的:他這是企圖誘我入海再招呼同伙反咬我一口哩。遂又遠距离發炮兩次,均未中,眼看著條條光束從敵机的左上側划過。敵人見對手不傻,無隙可乘,遂結束游戲,改平坡度,打加力,望台灣落荒而去。
戰后分析,三號清醒,不中敵之奸謀是對的,但如能把握最佳時机冷靜開炮,則命中概率可能會高一些。敵机遁海,三號見距离較遠,恪守不出海之禁令,乃放下減速板,以右上升轉彎脫离。突然發現身后有飛机一架,暗吃一惊,仔細看,才意識到是四號僚机始終跟定自己擔任警戒。招呼一聲,雙雙返航。
五號机看到三號在下方追擊開炮,一推杆跟下去,也不管三號是否听到,連喊了几聲“你攻擊我掩護,狠點打!”轉彎中發現自己左側也有兩架敵机,靠得很近,即猛打右方向急躍上升,擺脫敵人后再作90°左轉搜索。突然間眼睛一亮,正前方千余米外有敵机一架正蹶著屁股順向傻飛呢,真所謂鐵鞋踏破天賜良机:沒得話講,五號加大油門,百米沖刺,追尾靠近,不管三七二十——一頓亂炮夯砸過去。敵惊悸,机頭迅速偏左開始加速。豈知五號馬快,座机彈指間已到近前,手起刀落,机炮再次狂噴火舌,敵机身進射出點點火花。五號直感此次确實打中了。那家伙似乎挺經打,就是不爆炸。不爆炸就再打一次,繼續瞄准。誰想求胜心切,追得太急,速度失控,座机沖前几乎与敵机平行了。赶緊以小坡度向右上方拉起來,接壓左坡度監視敵机再看,那倒霉的家伙既不起火也不冒煙,卻歪歪斜斜掙扎一陣,一頭垂直栽下去了。 戰后判讀照相槍膠片,第一次攻擊距离695米,明白無誤不曾擊中。第二次開火距离302米, 清晰顯示擊中敵机發動机左側和左翼根部,綜合我各机目擊等多方面情況,判斷結論為擊落。朱友才樂了:“這叫一報還一報,不能讓王八蛋們太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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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報的戰斗總結以欣慰的口吻寫道:“此次參戰的飛行員,除了三名干部以外,其余都沒有參加過戰斗,擔任國土防空作戰任務時間亦不長,作戰經驗很缺乏。當我机遭受偷襲完全處于被動的情況下,全体飛行員能迅速投入戰斗,發揮了我軍英勇頑強的戰斗作風,以堅決果敢的行動擺脫了敵人,進行了反擊,從而取得了戰斗中的主動,避免了更大的損失,并且獲得了一定戰果。”
上下公認,眾口一辭,最能表現這种“英勇頑強作風”和“堅決果敢行動”的,當屬七號机駕駛員韓玉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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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机開炮。
七號即覺机身猛一抖動,看到机翼上已經中彈。迅速檢查,還好,飛机尚可操縱, 遂大速度俯沖,擺脫后稍帶机頭作右上升轉彎。視界里,左前上方一架F-86忽然入畫, 机會不錯。即在目測約500米距离上,昂起机頭對敵射擊。彈道偏离,不中。本來,拉起時已是小速度大仰角了,開炮的后座力又削減了部分速度,發射畢,飛机驟然失速,先是蕩秋千似的搖晃擺動,繼而進入螺旋,像一只轉圈的陀螺,從12000米高度跌落塵埃。
台海數度空戰,我机已有多人次失速進入螺旋,說明打瞬時便將定奪生死的空戰,飛行員的心理處于高度的緊張狀態,動作极易過猛,變形。因此,在劇烈殘酷的空中格斗中,如何保證始終自然自如操縱掌握好飛行器,實是一個需要認真研討勤加演練的重要課題。
此時,從未練習過改螺旋的七號就像不會游泳者跌倒在湍急的游渦里,人被強大的慣性旋扭力甩得眼珠凸突四肢麻木熱血將噴腦顱欲炸,只覺乾坤顛覆山川倒懸,難受無比, 高度表指針從12000米直線下降至9000、7000……幸好,記憶還沒有被甩亂套,還明白必須按照平時教員所講的方法改出,蹬滿舵,推駕駛杆,但一遍、兩遍,均不成功。最后,索性雙手抱杆,猛推到底,飛机終于停止了不可操縱的旋轉,進入了一种垂直落体狀態。心說“有門”,連忙將杆稍稍回拉,飛机猛一頓,机翼下重新產生了升力,逐漸恢复了正常俯沖,從未練過之課目,居然七弄八搞地飛出來了,自然惊喜無比。
剛剛跳出“漩渦”,脫离險境,机身又突然猛抖,他再度遭致攻擊,這回傷的可是不輕,座艙蓋反光玻璃中彈,碎片打在臉上,座艙里充滿了机槍子彈崩出的藍色煙霧;座椅后防護板被打坏,沖擊气浪橫拍過來,脖根像被棍棒猛力抽打了一下,一陣麻木;机翼上彈洞累累……七號試一下飛机仍可操縱,摸摸脖頸并未負傷,遂打開加力,以1100公里速度直線下滑至3000米左右,再向右急升轉彎將追机甩脫。
趙德安老人說,F-86只裝備了6挺机槍,無炮,优點是射速快,被彈面大,命中率較高,缺點是威脅小,中個几發子彈,只要不是打在要害部位,沒事。韓玉硯的飛机被打成了馬蜂窩,照樣開回來了。
七號在3000-4000米高度尋找戰友,右下方一架F-86臉對臉几乎迎頭飛來。
七號果斷推頭壓坡度,對著敵机即扣扳机,一串點射打將出去。敵向我机下方反扣過來脫离, 當時也不知是否擊中,飛下來判讀照片,射擊距离僅230米,擊傷了敵机右翼,以重傷之軀將對手擊傷,人們都稱是奇跡,七號說:奇跡談不上,稀奇有一點。
喧鬧的天空終于沒了敵机,也沒了我机,變得空空蕩蕩,七號的心一下子也空蕩蕩的。
傷机能不能飛回去,他确實沒有底,只能試試看。
返航途中, 机頭越來越沉, 操縱越來越困難,高度不可控地從4000米掉到了1000,但總算支撐到了机場上空,“我是七號,我是七號,請求著陸。”遠遠的一眼看到了塔台和旗杆上飄揚的五星紅旗,他的眼眶有些濕潤。
“對准跑道,可以著陸。”听得出來,耳机里塔台指揮員的聲音也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按常規操作,下降至150米,飛机開始產生大坡度,机頭也突然歪出跑道右側。塔台急令“复飛!”
“七號,你的襟翼沒有放下來。”
“放不下。”
“打開冷气開關,緊急投放一次。”
“試過了,還是放不下。”
“好吧,把油門收死,剎車著陸!”
七號蹬左舵,向左壓住操縱杆,努力校正向右傾斜的机身,踉踉蹌蹌蹦蹦跳跳地沖上跑道。一個后輪胎已被打爆,剩下一個難以保持平衡,滑跑僅几十米即向右沖出跑道,又跑出几十米,一頭歪停在碧綠的草地上。
戰友像潮水一樣涌跑過來。
熱淚亦像潮水一樣沖決眼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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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檢查,七號机中彈31發,如算上子彈洞穿后的二次傷,則共有一百余處,垂直安定面主梁,襟翼聯結梁、高壓油導管、冷气導管、方向舵、右輪胎、座艙蓋均被打坏。人們傳遞著難以置信的目光,嘖嘖感歎,惊訝于這架千瘡百孔的机器何以能安然重歸故里。
七號遂成為了不起的英模人物,肩膀上的少尉金牌提前加了一顆銀豆,事跡也上了軍內外報刊,一時傳為佳話。
戰斗總結寫道:
韓玉硯同志,今年26歲,家庭出身中農,本人成份農民,文化程度高
小,51年2月參軍,56年4月入党,52年8月入航校,54年2月航校畢業,總
飛行時間224小時50分,在56式飛机上飛行只有6小時35分。在首次空戰、
飛机遭擊傷和進入螺旋的緊急情況下,能夠沉著改出螺旋,并擊傷敵机一
架,堅持操縱飛机回場著陸。這就說明,即使飛行時間不長,文化程度不
高,飛行經驗不多,只要政治挂帥,對党和國家人民無限忠誠,平時遵守
紀律,听組織的話,事業心強,愛學習,理論与實際結合得好,在戰斗中
就能發揮英勇頑強、堅韌不拔的精神,机智沉著處置情況,就能夠克服一
切困難轉危為安,創造奇跡。
我又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1958,大陸方面擊落擊傷敵机的是英雄,被敵机擊落擊傷的也是英雄,一樣的大名鼎鼎名揚天下。台灣方面,被擊落擊傷的則一定要隱姓埋名甘于寂寞,因為你已經成為一塊不便示人的瘡疤。只有那些确鑿擊落擊傷了敵机和沒有擊落擊傷敵机也強說自己擊落擊傷了敵机的人,才有可能成為大紅大紫風光八面的“英雄”。為什么?說不來,但我隱約感到這里面似乎有諸如心理承受力和自信心一類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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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9月3日,法國軍隊的1架莫拉納型單翼机在一次無意的飛行中突然發現,德國第1集團軍已不再向巴黎西部前進, 而是向著東南方向的馬恩河推進。法軍立即調整部署,加強了馬恩河地區的防御。馬恩河會戰共斃傷德軍20万人,使其喪失了戰略進攻的主動權。史學專家們評論,如果沒有那架法軍飛机關于德軍部署的精确報告,第一次世界大戰也許几周內就以德軍的胜利而宣告結束了。空中偵察首次登台亮相,就以其難以估量的戰場效用而聲名大噪,令后來的元帥、將軍們無不對它刮目相看倚重有加。
航空偵察不受地理條件限制,又极大地節省了人力和時間,逐漸成為戰場上最重要的偵察手段之一。而高分辨率航空照相器材的誕生,更使得航空偵察如虎添翼,所獲情報的可靠性精确度大幅提升,且效果良好。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缺少了航空偵察的現代戰爭已變得難以想象和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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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難以想象和不可思議,炮擊金門初始,大陸方面竟從未動用過航空偵察。
既然作戰的政治目的有限,對軍事手段就需要嚴格加以約束。為避免過分刺激美蔣導致戰爭盲目升級而失控,大陸空軍一直恪守毛澤東關于不出海岸線和不到金、馬上空飛行作戰的禁令。終日在炮火轟擊下的一片焦土,卻罩上了一個相對宁和的天空,這場戰事正是以這般怪誕的方式表現出它的玄妙高深。
但隨著炮擊的持續和深入,前線對于獲取准确敵情的訴求也愈來愈高。我們的炮到底打得准不准?几處頑固目標為什么一直未能把它敲掉?還有哪些敵人隱蔽的要點未被我方發現?敵高地反斜面上我炮彈打不到的死角處情況究竟如何?等等,等等。老炮們迫切需要一張能夠俯視金門全島的航空照片。
于是,能否對金門進行航空偵察的問題又一次擺上了廈門前指的議事日程。
云頂岩召開專門會議進行研究。
有爭論,有种种假設,亦有不同的聲音,但會議最終取得共識,達成了相當一致的意見:應該給大、小金門及其附屬小島照一張“全家福”了,同它打了那許多年交道,仍然只能看到它的一個側臉,未識廬山真面目,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飛金門的理由多得可以用筐裝:
1.台灣飛机三天兩頭跑到大陸上空來拍照,跟小媳婦回娘家串門似的,隨便出入,肆無禁忌。你已“犯規”千百次,我只“犯規”一次,當不為過。否則,不是成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么?
2.我机首次飛越金門上空,自然會引起敵人的緊張和猜測,但我机一不對地轟炸,二不尋找敵机空戰,估計不會引起敵人的過度恐慌和激烈的報复,戰爭因此而擴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3.我机不到金門上空是自己的內部規定,又沒有同蔣介石簽字畫押訂合同。因此,去与不去,應完全視我方情況而定。一般不去。去了,也并沒有違反什么。現在情況下,保持金門空域清靜無事有利于我掌握戰爭的節奏和進程,但金門的頭頂絕非我机的“禁飛區”。
4.我無武器之偵察机飛越金門,有遭敵攔截和敵地面高炮攻擊的危險,但獲取航拍金門照片,進一步搞清核實金門地面情況利益极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風險值得一冒。
……
偵照金門的任務遂一錘砸定。艱巨使命交給了福空獨立第2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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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民空軍的序列之中, 偵察航空兵是一個新兵种,獨2團卻是一支老部隊。1954年9月, 該團對敵占一江山島前后共進行了60架次的空中照相,共發現地堡94個,隱蔽火炮19門。登島攻擊發起,我強擊机轟炸机群和地面炮兵按圖索驥,對以上目標逐一摧毀。 戰后實地勘察核實,航空照相的准确率達到80%以上。獨2團一戰照出了威名。
但,一江山島的經驗在金門卻派不上多少用場。
一江山僅1.7平方公里,只需飛行一個架次,即可將它捕入鏡頭。金門則不然,一百好几十平方公里面積, 如欲將它變成一幅1:14000航空照相圖,据初步估算,以雙机編隊實施, 最少也要出動6次以上。這樣不僅拖長完成任務的時間,不符合隱蔽迅速的戰術要求,而且由于各雙机分別進入,也很難准确地保持規定的航線,通過目標照相,達不到上級關于相片必須有前后60%、左右40%-50%的重迭量的嚴苛要求。于是,所有的腦瓜都合乎邏輯地在思考:恐怕只能采用組織多机編隊的方法實施大面積照了。經精确測算,“多机”起碼需要6架。
6机編隊,過去無先例,手頭也無參考資料,唯有自己摸索。第一次模擬試飛,采用三對雙机之長机對正目標,各僚机与其長机保持間隔的方法,結果所攝照片有的互不重迭,有的產生交叉,歸于失敗。發動群眾熱烈討論找原因,采納了中隊長韓延升提出的以帶隊長机對正目標,其余各机保持間隔的照相方法。又經過三次試飛,解決了開關相机時間、保持間隔距离以及轉彎進入等若干問題,照相結果也一次比一次理想,證明了6机是可行的。
就如准備攀越一座險峻的處女峰,如果勘察到了确實可行的進軍路線,論證出此山可登,大約便是找到了征服的門徑,看到成功的曙光了。
全團上下喜悅鼓舞,信心大增。帶隊長机大隊長姜東鈞一面繼續組織6机操練,一面帶領飛行員到高炮部隊參觀,結合我高炮對敵机的戰術和敵高炮對我机的戰術,并根据敵戰斗机在金門空域的活動規律,很快研擬出了偵照金門的行動方案和戰術細則。整個計划猶如一篇文章,貫徹迅速、突然、隱蔽、安全的思想,突出了力爭一次完成、避免讓台灣過分惊恐緊張的主題。
關于航線選擇。确定先飛海上,從金門島東北進入。因為偵察机退出目標后可直接飛向大陸,便于我殲擊机攔截尾隨的敵机。否則,從金門島西北進入,退出目標至公海,需做近90’左轉彎,恰好把屁股甩給了在海上巡邏的敵机,易遭攻擊。另外,敵中口徑以上高炮大部配置在北太武山附近,我偵察机從東北方向突然進入,可縮短其射擊准備時間。如從反方向進入,敵高炮射擊准備則相對充分。
關于照相高度。金門的對空防御系統相當強悍,計有90毫米高炮38門,40毫米高炮120門,12.7毫米高射机槍152挺,构成了以防范中低空轟炸攻擊為主的火力网。空照任務要求必須在6000米以下完成照相。雖然3000-4500米最為合适,但此高度恰在金門全部對空火器的有效射程之內,我如強行闖關入网,即使全身而出的机率很高, 航飛隊形亦難保持, 勢必影響照相質量。經過反复研究論證,最后确定在5600米高度上實施,其好處是:這個高度已在敵高射机槍和40高炮的最高射程之外,威脅壓力大大減輕; 敵90高炮以英尺為計算單位,5600米換算后為18373.6英尺,零數較多,可增加敵高炮測定射擊諸元的困難,假如敵以近似值定出諸元,那就很難擊中我机;不致使敵判斷出我照相之准确性能,難以推斷我机再次偵察的高度。
關于高度變化。晉江机場距金門較近,我机一起飛敵雷達即可發現,這是我方的弱點。然而,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善用條件因勢利導,達致避禍趨福,除弊興利反弱為強者,恰是戰爭之辯證法。只要我偵察机利用我殲擊机的活動高度一般在10000米以上的條件, 起飛后先虛晃一槍,故意爬升至高空出航,敵雷達就可能誤判我偵察机為殲擊机,而借然引導其戰斗机也升高度,我再利用敵人這一錯覺突然下降,進入目標實施照相,當收致敵措手不及之效。据此規定,出航應在7000米以上,至接近目標,再驟降至預定高度進入。
關于進入距离和速度變化。經過演練,進入點從選在距目標30公里以外縮短至距目標15-20公里。距离減半=時間半減,追求的還是一個“快”字,要讓金門高炮猝不及防。并規定我机爬升時速度為700公里/小時,對正目標后增至800公里/小時,照相時速度再增大至950-1000公里/小時,力爭1分半鐘以內,以疾風雨之勢,縱向沖過金門島。
關于隱蔽指揮。我机開車、滑出、起飛均用旗語指揮,不用無線電通話,裝聾作啞,隱藏企圖。規定到達目標上空可開通無線電聯絡,此刻,你就是在對講机中,侃大山聊天講車□轆廢話,金門高炮也只能手忙腳亂望机興歎啦。
凡事預則立,偵照計划匯集了眾人智慧,可謂周全嚴密。除非金門有先見之算,能夠未雨綢繆,否則,它將不可避免被大陸拋出的6只眼睛看個明白透徹。
對獨2團而言,現在是万事俱備,只欠艷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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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天公終于作美。金廈海域云量3成,目標區碧空,能見度良好。
云頂岩要求獨2團中午出動。 此刻太陽當頭,濕气最小,地面景物明亮且少陰影,照圖的清晰度判辨率均較高。
10時40分, 晉江机場米格-15比斯偵察机6架進入一等准備,一字排列在跑道一端。1號机為大隊長姜東鈞,2號机飛行員秦景佑,3號机副大隊長劉耀財,4號机飛行員武彥斌,5號机中隊長孟憲森,6號机飛行員馬鎮華。
雷達探知,此時,敵F-86飛机3批12架正在金門東南海面上空作例行巡邏,空情危險复雜。我沿海各机場當即出動殲擊机5批44架,在圍頭、廈門地區上空佯動,先攪亂敵方視听,為即將出航的偵察机打掩護。
10時56分,我偵察机發動開車。11時依次起飛,以最大的仰角攀升,隊形如勺狀(見圖):
11時13分至惠安,高度7800米,改為平飛。
11時16分,我机在深滬轉彎下降,瞄對目標。同一時刻,我蓮河炮群開始向金門90高炮陣地和雷達站行急襲射, 1分鐘內發彈3020發,平均每秒50發,火力密集猛烈。敵雷達波束倏然消失,想象得出,正在值班的敵雷達兵高炮兵不堪重擊,紛紛放棄操作,都貓進防空坑道躲安全去了。金門天空的大門頓時無人把守,豁然洞開。台灣方面是不是覺察到了金門空防的虛弱不得而知,敵4架F-86于我地炮響時突然左轉, 從10500米高空追蹤而來,距我机尾后約25公里似想尋机与我空戰。然而晚矣,我机已拿到了2分鐘飛行距离的主動,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汝奈之何!
11時18分,我机下滑至5600米,拉平后增速至850公里/小時。19分沖擊金門,開照机, 速度達到950公里/小時,可見下方前后左右炸開朵朵黑煙,那是敵40毫米口徑高炮徒作沒名堂的浪費性射擊。21分,將金門甩拋于身后,照相結束。推頭俯沖,下降至3000米直線脫离。早在航線上等候接應的我殲擊机立刻來往穿梭,橫刀斷喝, 阻嚇封門。尾隨之敵机見無隙可乘只得悻悻折返。32分,6架偵察机翩翩降落于漳州机場。全過程如急鼓快鑼,擊鳴默契,又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照片沖洗出來了。照相質量頗佳,神秘的金門第一次赤裸著向人們展示它呈啞鈴狀的島軀全貌,多處“隱私”暴露無遺,目標性質歷歷可辨,炮擊效果一目了然,坐標關系清楚精确,原來數十上百道難解之題現在變得如1+1般簡單明了,若干個“謎”被破譯,使人發出恍然大悟頓開茅塞的感歎。
美中不足,因5號机向后方搜索而影響到航線偏左,致有東西長700米,南北寬140米的一段地區沒有照上。 好好的一幅照圖被開了“天窗”,就像在一張漂亮臉蛋上烙下疤痕,可惜之至,遺憾之至。
云頂岩當即決定:視情再照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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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是9月23日的复印翻版。
一樣的好天,一樣的航線,一樣的空中掩護,一樣的先行炮擊,唯一不同的是空中竟無敵情,金門地面對空火器也未發一炮。敵人顯然亡羊尚未補牢,沒有從前日的教訓中悟出道道醒過神來,金門的空防表現依然低能。
天賜良机, 我6机排著整齊的橫隊,如履平川坦途,如入無人之境,再次給金門作一次通体掃描。
照相結果:預定目標全長37公里全部攝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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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空中偵察, 情報部門共沖洗19厘米寬航空膠卷130米,晒印13×18厘米航空照圖15512張。 并依据這些照片,制作了一個面積如籃球場大小的巨型沙盤,金門的地形地貌、田園道路、火力配置、軍事設施全部立体地再現眼前。
每日前來參觀金門微塑景觀的人們絡繹不絕,他們多是陸海空三軍各机關部隊的營以上軍官,許多人常常守在一處反复研磨。
微塑景觀的細部時有變更,那是敵某陣地某設施被消滅摧毀后沙盤模型相應地做出調整,以標明該目標已被重創或殲滅。監听敵通信獲悉,金門近日一直向台灣叫:“匪炮火力趨于集中,落點較前准确”,“敵似在偵察方面有所突破”。
据悉,台灣高層對我偵察机群兩次成功飛越金門島甚為惱火,指示其空軍行動要更為積极主動,為金門提供有效防護。
台海天空就是這么一個經不住触動的敏感區域,刺一點而動全身,對大陸方面打破“默契”、小小的“犯規”舉措,台灣方面如不以适當方式表示忿忿与惱怒,可能反倒是一枚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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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出所料, 9月24日天剛放明,台灣空軍主力第三、五、十一大隊便頻繁起降,大規模活動,多路侵入廈門、東山、南澳、平潭、閩江口、三都澳、沙埋、溫州上空,在一個相當廣闊的空域全線出擊,重點對大陸沿海各海軍基地作強行偵察,事情明顯不過,昨日大陸空軍到金門頭上動土,引發了台灣的忐忑,不知此舉是否就是攻金的前奏,必須跑來看個究竟。同時,伺机空戰,以泄昨日大陸飛机竟敢擅闖“禁區”、窺探金門的憤懣。
我駐汕頭、漳州、晉江、龍田、連城、福州、路橋各机場空軍部隊亦高度戒備,不時升空,安居平五路,分矢御八方。
竟日,台海天空旌旗亂搖戰鼓不絕,空情險象環生充斥嗆鼻的火藥味。
雙方接仗駁火主要有三次:
1.德化地區空戰。上午8時47分,F-86机73架,掩護RF-84偵察机4批8架,撞門而入。我航空兵第16師46團即起飛米格17机12架恭迎。 至德化15000米高空,接地面指令打開加速器作180°轉彎。 12號机飛行員陳凱發現長机11號加速器不工作而掉隊, 遂關閉自己的加速器跟在11號后上方作S形飛行,以為掩護。當高度下降至13000米時, 12號冷眼發現11號后下方約800米處有兩架F-86正鬼祟摸來企圖偷襲, 陳凱大叫一聲:“11號,注意后邊!”按下机頭急轉攻擊敵机。F-86見偷獵無望, 下滑開溜。陳盯牢一架在距离約850米處開炮。事后判讀照相為擊傷。陳很想窮追一番,又想起長机机械故障恐其再遭不測,遂克制住內心欲望,忠心耿耿為11號護航,雙雙飛返營地。
2.三都澳地區空戰。下午13時45分至14時14分,7批56架F-86光顧圍頭、湄州島、閩江口、三都澳空域。航空兵14師42團團長曾光富帶隊,16架米格17以大隊跟進隊形,直插三都澳方向迎敵。接近海邊,末見敵机蹤影,机群遂向內陸方向轉体。4中隊在切半徑前沖時,發現后邊遠遠地有4架敵机在跟蹤。曾光富接報,決心把敵人引進來再打,命令部隊投副油箱打加速器繼續前進。誰料敵人在距离1500米的偏遠距离上即行集火濫射,我12號沈正芳的飛机左襟翼中彈負傷,但于操縱無大礙。曾光富急率隊掉頭欲找敵算賬,如蚊子般叮一口便跑的F-86已經飄遁。
3.溫州地區空戰。晨,駐路橋海軍航空兵第二師接上級通報:今日敵偵察机很可能出動,要做好阻截准備,9時06分,海航2師雷達顯示敵机出巢,且循其偵察机慣常飛行航線而來。師指使按簡單邏輯推斷為:敵偵察机來!未經進一步核實分析,即按照打敵偵察机之預案,命令8架米格15和8架米格17分兩批出航。
實際情況是,敵出動了偵察机不假,但其后面還悄悄跟隨著黑壓壓一片王牌主力哩。他的空中布勢:第一批兩架RF-84偵察机在前,12架F-86在后,高度13000,時速1100,活動于溫州、平陽、樂清、洞頭之間陸地上空。另一批F-86型机8架,以11000-13000米高度, 1000/小時速度,活動于南箕東北海面上空,除此尚有2批8架F-86在台山列島以南海空進行策應。敵人顯系專為空戰而來。相形之下,海航2師的調度卻顯示打空戰的准備不足, 數量上也不占优勢,一開始便處于下風的態勢,用飛行員的話講:“你以為是去捉麻雀呢,沒想到來的是群大老鴰。”一個“沒想到”,反映出從訓練到實戰間的不少差距。
9時43分, 我8架米格17同12架F-86在清江渡上空不期而遇。敵仍采取老套戰法:以4机密集編組為單位,共分3個梯隊,各梯隊間拉開千米左右距离。第一梯隊在高空拉煙層大拉白煙,故意暴露其清晰航跡,當作“誘餌”,逗引你去“咬鉤”,后面兩個梯隊則躲在拉煙層以下隱蔽蹲守,准備著乘隙而上聚而圍之撕而啖之。
再好的戰術, 第一回用是“奇兵” ,第二回用便是“愚兵”了,台灣空軍的“陷阱戰法”在歷次空戰中頻頻使用,故并不新鮮,破之不難。帶隊長机大隊長姜凱于距敵50公里左右發現敵机, 見是F-86,便密切注意觀察整体敵情,從比敵約低5000米的高度, 用一個果斷干脆的大坡度轉彎拉升, 占据攻擊位置,然后,置“誘餌”拉煙敵机于不顧,向著敵掩護梯隊迎頭沖擊。此戰術靈驗,敵精心設計的“羅网”即刻潰亂。雙方操刀拔劍,捉對教練,空中拼刺,糾纏良久,我机以寡敵眾,全無懼色,愈戰愈勇,于生死惡斗之中占盡主動。但整個空戰就像一場壓在對手門前混戰,而終未能破門的足球賽,場面扣人心弦精彩紛呈,結局徒使人搖首浩歎。例如:敵被我咬尾,即以分合戰術對付我机。是時,飛行員陳柏林先窮追猛攆敵長机組,航路上忽見敵僚机組距离更近,遂一偏机頭,盯牢新的獵物。陳勇不可擋, 單机追敵雙机,致敵在長達4分多鐘時間內,竟只顧逃命,全然不敢分開來反咬他。陳在600米距离上首次開炮,不中。敵側滑躲閃,陳也跟之側滑,在400余米距离上炮發二度,又不中。敵向右急轉鼠竄,陳亦猛蹬右舵,在更近距离上作第三次打擊,仍不中。三次“射門”,机會均好,角度亦佳,“球”卻不是低低地越欄而過,就是懸乎乎地擦框而出,偏偏不能中的入网,無奈臨門一腳的功夫不到家,活活把人气煞。
九霄云端之上,雙方血拼鏖戰了數十回合,均無建樹,難分伯仲,各自鳴金收兵。回航路上,姜凱清點人机,單單不見了8號机。后來獲悉,8號王文泉在与敵激烈地盤旋絞殺中, 動作過猛,技術變形,飛机跌入螺旋,4次改出,均未成功,只得棄机跳傘, 人降于瑞安以北10公里處,机墜于瑞安以北3公里飛云江中。戰后講評,此役指揮得當,戰術正确,配合默契,勇敢頑強,优點可以羅列一大堆,但就是沒有斬獲,還自損1架,命運如此,沒得咒念。
9時31分, 我另一路8架米格15在洞頭上空發現4架F-86。敵在13000米高空盤旋,行為蹊蹺怪誕,看我飛來,他并不上前迎戰,而是一圈一圈往海邊挪動,待我接近至10公里左右,他才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方轉出海。出了海也不遠去,仍在那里拉磨似地兜圈子,無聲地傳達著包藏禍心的挑釁:俺在這儿呢,有种的來呀!
戲演得太過難免弄巧成拙,我地指已然洞悉其奸:這批敵人企圖誘我出海,等待沿沙埋海岸北上的一路從我側后迂回合擊。
朱可夫元帥說過:“作戰指揮的基本原則是針對敵人的計划進行逆向操作。”我地指即告空中:“堅決不入海作戰,迅速回航溫州空域。”我之意圖,在不中敵人陰謀的同時也隱蔽著一個小小的“陰謀”:盡量把敵人拖到陸地上空我之有利的環境條件下再打。
我机群返航。在溫州南30公里處右轉彎,剛剛改平,4號机張祟德看見了3號王自重的飛机左右搖擺了几下,突然急劇下降高度,當時空中并無敵情,事后分析可能發生了机械或駕駛故障,綜合判定為“反操縱”。
“反操縱”是人在飛行中所產生的天与地(海)顛倒了方位的錯覺現象。這時,飛机明明處于正飛狀態,飛行員的感覺里卻是反飛,潛意識固執地命令自己必須把飛机倒過來飛才對頭;或者,飛机明明是處在向上攀升狀態,飛行員的感覺里卻是反扣著向下降落,潛意識強制自己去改“正”,感覺是好了,飛机卻開始了真正的倒栽蔥。其實,人在地面也是經常會產生方位錯覺的,身處相對陌生的環境,許多人都曾有過搞錯了東西南北方向怎么也別不過勁儿來的經歷,只是,高空中發生方位錯覺万分危險,“反操縱”處理不好往往會導致悲劇性的結果。
張祟德按下机頭,跟蹤莫名其妙跌落天庭的4號机,連連呼叫:“4號,發生了什么情況? ”“4號,注意排除故障!”“4號,改不出就跳傘!”4號始終不應。張祟德也無甚救援良策,囑咐完畢,拉起來去追赶編隊。戰后,人們批評張崇德不該輕率地丟下僚机不管。張一臉的委屈:我還以為最坏的情況便是跳傘,王自重總有辦法回來的。問題是,王自重永遠地沒有回來。
戰后,海航2師派員赴溫州以南現場調查,撿拾到炸碎了的4號机和“響尾蛇”空空導彈殘骸破片,還找到了數枚未炸空空導彈彈体。
据溫州水警區李科長,王參謀、郭溪鄉党支部書記余杰,正在溫州療養的某炮艇許艇長等人談: 9時45分左右,确有飛机在天空中穿來穿去數次,有人說看見兩架追一架,又有說七、八架攪成一團混戰,听到了多次連續炮聲,并見空中有似我37炮的煙球。以后听到兩聲巨響,類似打雷,空中飛進起兩道濃煙許久不逝。綜合各方面情況, 基本上可以推斷:4號王自重改出“反操縱”后,單机与敵遭遇,進行了激烈的空戰,時間達5分鐘,最后,中導彈光榮殉國。
關于王自重,我只找到一份當年表揚他帶病堅持訓練的報道,附刊有一幅他著雪白海軍上尉軍服的像片。他相貌平平,略顯老气,單眼皮,眯著小眼憨憨地微笑,屬于中國北方農村隨處可見留不下甚印象的那种人。生活中他本來就是山西晉城一位普通農民的儿子,他的不平凡在于,1946年10月參軍后,在解放戰爭中曾立過特等功2次,甲等功3次。他究竟有過怎樣的英雄行為已無從知曉,可我知道,他立的都是大功,戰場上只有那些拼過刺刀送過炸藥包跑在最前邊沖鋒負傷不下火線的人,才有可能獲此殊榮的。 同樣,1958年9月24日在中國南部天空究竟有過怎樣的英雄壯舉,人們也已無從知曉,但人們又都知道,把當時最高規格的獎賞、一等功臣的桂冠追授于他,他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歲月如流沙如涌潮,將那些生動鮮活的光榮業績湮埋和沖刷掉,只剩下几個干巴巴的光榮符號了,聊以欣慰的是,后人無論誰,一旦拾得耶几個永不磨滅褪色的符號,一定都會說:老王是一個勇敢的人,甭管在地面還是在天上,他都是響當當的硬漢。
9月24日, 世界空戰史上首次使用了空對空導彈并擊中目標。王自重用自己的鮮血為一沖現代武器的降生洗禮,用自己的肉軀為人類殘忍的進化祭祀,他的名字為各國空軍所通曉,他的犧牲更涂抹了濃重的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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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斗結束,浙江溫州、瑞安、樂清地區均撿拾到未爆炸的“響尾蛇”導彈骸体,几天后,它們被運到北京。天安門東側的勞動人民文化宮辟地圍欄,將這些“蛇尸”展出示眾。
這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先進武器終于揭去面紗,將真相告白天下。
“響尾蛇” 高2.89米,直徑0.127米,重86.5公斤,楊柳細腰,身條修長,体態輕靈。 發射高度5000米時射程4000米,15000米時射程14000米。飛行中可達2.5倍音速,它的頭部裝有紅外線導向裝置,當左右各45°內的目標机尾部噴出的熱輻射被這個裝置接收到,飛行員即獲得信息,便可將它發射出去。与普通机炮相比,它最大的优越性就是能夠緊緊追蹤目標机的熱輻射躍升俯沖轉彎,直到逮到目標机与之同歸于盡。有飛行員說:那家伙好像長了一副狗鼻子,嗅著了你的气味就死攆死追不放,應該叫“野狗”、“瘋狗”才對,干嘛叫個“響尾蛇”嘛。
軍事史上,任何一种厲害的“矛”剛一問世,用來制約它的“盾”也就隨之誕生了。“響尾蛇”的本領固然不小,但也并非無懈可擊。其一,“響尾蛇”的紅外線控測器是靠目標机尾部的熱流導向的,決定了空戰中只有拼命去咬對手的尾巴一途,戰術動作和攻擊角度受到很大局限。其二,紅外裝置不能識別敵我,所以雙方激烈纏斗時,為防止誤傷己机,一般不敢輕易發射導彈。其三,每架飛机如載2-4枚導彈,飛行重量就要增加173-346公斤,會极大干扰飛机的速度和机動能力。其四,在濃云、大風、雨霧的天候中作戰,導彈的准确性和命中率會受到很大影響。其五,高懸中空的太陽是最大的熱輻射源,飛机發射導彈時必須背陽而動,占位十分別扭。其六,目標机迅速地以大坡度急轉彎,并積极進行反擊,或向著太陽飛行,都有很大的甩脫敵机和導彈的可能性。9月24日,國民党空軍共發射導彈5枚,命中僅1枚,在姜凱大隊8机与敵12机絞在一起格斗的8分鐘里,敵連1枚導彈也未找到有利時机發射。在以后的空戰中,敵很少使用導彈,我也再無飛机被導彈擊中。多次實戰權威地說明了:“響尾蛇”咬傷人的成功率并不高。
當然,不管怎樣講,“響尾蛇”應稱得上是那個時代的頂尖武器。台海戰事已發展到動用最尖端空空導彈的地步,消息旋被炒成國際新聞,也立刻成為一樁僅次于使用核武器的嚴重事件。在大陸方面看來,這絕不僅僅是一件新式武器被應用于戰場,而是美國決計軍事介入台灣海峽的又一明确信號,也是其全面武裝蔣介石,對中國內戰干預到底的重要步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發言人發表談話,《人民日報》刊登社論,外交部新聞司舉行新聞發布會, 集中火力,猛攻老美,厲色嚴辭,警告台灣。9月30日晚,周恩來總理在國慶9周年招侍會上再次言詞激烈地提到了“導彈事件” ,向美蔣拋去犀利的投槍:“中國人民對于蔣介石集團在美國指使下所犯下的罪行,一定要給予懲罰性的打擊。中國人民對于美國的戰爭挑釁,感到极大的憤怒!”“如果美國侵略者不顧中國人民的一再警告,繼續對我國進行軍事挑釁和擴大侵略,那么美國侵略者就會使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絞索越拉越緊,無法逃脫!”
毛澤東著名的“絞索論斷”又一次抓住了闡發昭告的机會。神州大地也又一次掀起了反美反蔣的浪潮。
“響尾蛇”被拉出示眾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人們打著打倒美蔣的標語,呼喊詛咒美蔣的口號,盛怒而來,激憤而去,于万惡的鐵證面前聲討敵人的罪行。人群中, 有一6歲半男孩,他久久扒著欄杆,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看著那比自己高出一倍、与自己大腿一般粗細、印刷著古怪外國文字、銀白色的火箭發呆。從大人那里,他知道這玩藝是一种美國制造的用來打咱中國的非常惡毒厲害的武器,他幼小的心靈,萌發著對“美國野心狠”深深的憎恨,也滋生著對這神奇兵器的畏懼,他不無杞人憂天地擔心,解放軍空軍叔叔會不會吃這個叫作“搗蛋”的東西的虧呀。“咱們中國為什么沒有‘響尾蛇’呢?我長大了也要發明制造咱們中國的‘搗蛋’。”他幼稚而真誠地對爹媽說出了未來的理想。
不用猜,這孩子正是我。
長大成人,我雖未能實現曾經有過的夢想,但中國早已擁有了自己的“響尾蛇”。
我仍不滿足。在世界兵器已經全面高科技化了的今天,中國所擁有的實在太少、太少。 我并非迷信尖端, 但批判的武器确實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我一直以為,1958,王自重用鮮血洇透的“教訓”二字,中國理應永遠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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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台灣飛机共起飛300余架次,大陸飛机起飛240架次,雙方都進行了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戰斗出動。玉宇瑤台之上,兩岸空軍列隊擺陣,大鬧天宮。
大陸方面的仗打得不十分理想,這從公布的僅僅擊落敵机兩架的戰果可以看出。事情就是這樣,我雖士气好,但指揮、戰術方面也暴露出不少問題。如童謠所唱:大网撒下去了卻一网不撈魚,二网不撈魚,三网撈了小尾巴魚。收獲不丰,恐怨不得漁网,應從撈魚術方面查找一番原委才是。
擊落敵机者為王自重。他孤牛斗群狼,如何把兩架攜帶“響尾蛇”的敵机打落塵埃的,作戰細節已無從考据。我大海撈針,從一份原始檔案中獲悉,戰后,敵地指曾長時間呼叫十一大隊的129號、 363號和355號F-86, 129、363終于返回,而355則始終沒有回去。355算一架,另一架呢?我尚未找到當年判定為“擊落”的依据。因此,我坦承,關于王自重究竟擊落1還是擊落2的問題,我的腦子里仍存有若干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使然,我期待著參戰當事者們權威性的說明,更期待著台灣檔案解秘公布的那一天。
台灣方面的仗則“理想”得一場糊涂。台灣空軍總部很快發表空戰公告:“我空軍机群24日上午在台灣海峽執行巡邏任務時一度遭遇匪米格十七型机多批攔截攻擊。參加此一巡邏任務的我空軍飛机共三十二架,實際參加作戰的僅十多架,而攔截攻擊我机的共匪米格十七型机則有百余架之多。匪以絕對优勢兵力使用圍攻戰術,誘迫我机至大陸決戰。經我空軍健儿奮勇作戰,終于在眾寡懸殊的情勢之下,重創來犯匪机,建下輝煌戰果。”“在三度空戰中,我机共擊落匪米格十七型机十架,另可能擊落兩架,可能擊傷三架,我机無損失,于達成任務后均安返基地。”
“公告”還披露了李叔元中校等十數位飛行員像捏臭虫踩螞蟻一樣聚殲大陸空軍的“精彩情節”。
有“響尾蛇”給撐腰,台灣口大气粗得一張嘴就能噴出一頭牛來(這是什么東西啊——掃校者不禁要問) 。要命的是,台灣各种版本的史書均已將9月24日台灣空軍以15:0大獲全胜堂而皇之寫了進去,自欺也罷,還要欺世、欺人、欺后代,以訛入史,謬种流傳,怎么得了!
我實在懶得同台灣版的“話本”、“故事”打筆墨官司,我只想表達一种符合邏輯的反推:如果大陸空軍确保水豆腐一樣不經拍打,台灣空軍玩似的就能鬧個15:0,那么,就這樣一直打下去好了,也不要多,每日敲掉大陸8到10架飛机,不出一月,大陸前線空軍將被消滅殆盡,台澎金馬當可高枕無憂安然無虞,何樂而不為,不為為傻瓜! 而實際情況是,9月24日是台灣空軍最后一次大規模侵入大陸領空。以后還有來,但強弩之末,來之頻率、數量、深度均呈頹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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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台灣而言,金門簡直就是一頭張大嘴巴等待吃食的海上巨獸,必須源源不斷用堆積如山的物資充填它饑腸轆轆的消化系統,才能使其存活下去。据估算,戰時,因各項消耗激增,維系支撐金門最低水平的日補給量應為500吨左右。
炮戰開啟,大陸方面強力合閘,台灣机降和船泊補給金門傳統方式已很難通行,向金門輸血僅存空投与水陸兩用汽車駁運二途。 至9月下旬,水陸兩用車高峰出動日達50輛次, 運載各种物資約150吨。運輸机日出動二十、三十架次不等,空投物資僅60-90吨。
200余吨這個數字, 是一道雙重的底線:于金門方面,已是絕不可再減半斤。于大陸方面,亦是絕不可再增八兩。
毛澤東從一開始便确定對金門的方針是“封而不死”。門完全封不住,白白浪費炮彈;大門關得太死,勢將逼敵滾蛋。此二种結局都非毛澤東炮轟金門之初衷。在風雨無秩陰晴難卜的國際格局和台海情勢之下,毛澤東就是要讓金門處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狀態。“封而不死”,既為戰略上的考量,也為戰術上的要求。聶鳳智曾經借用一句老話反其義用之,通俗地向部下解釋我軍意圖:為了馬儿跑不掉(台灣不從金門撤兵),一定要給它喂點草。既要讓它餓不死,又不能叫它吃太飽。
云頂岩,每天都要對金門的“攝入”和“排泄”狀況進行量化統計、分析,嚴密監視金門的日補給是否會超越200來吨的最上限。
台灣方面确實在考慮實現“自我超越”的問題。在經過將近月余的觀察之后,他顯然已經發現大陸空軍不出海岸線突擊作戰的規律。這證明,盡管地面上打成了一鍋粥,台灣到金門的飛行航路卻是相對安全的。有可靠消息說,台北正積极准備,計划從10月份開始, 在美机掩護下,動用其25架C-47和103架C-46型運輸机之全部,采取換人不換机方式,建立一條類似抗戰時期印度——昆明翻越喜瑪拉雅山脈的“駝峰航線” 那樣的超級空中輸送管道,向金門日空投400余吨戰爭物資,加上水陸車駁運的150吨,從而基本保證金門的戰守之需。
當年,毛澤東在延安窯洞里寫下了他的哲學名篇《矛盾論》,其中,有一閃光命題為“量變導致質變”。依此推論,金門接受200吨与接受500吨戰爭物資并非同一質的問題,前者反映的性質是蔣老先生的孤島正在炮火中掙扎苦斗,后者反映的性質則是毛澤東的有限封殺已被沖決打破。為了保證事情的原質,可以想見,大陸方面是絕不會允許台灣對金門的空投量再有增加的。
云頂岩上,對派戰斗机出海打敵運輸机,形成共識。此舉雖有突破雙方不成文的“默契”之嫌,但台灣得寸進尺,過“線”在先,便怪不得我之不恭了。
有意見認為,不打則已,要打就大干。待敵運輸机群傾巢而動時,我亦全數出擊,一次敲掉他十架二十架,打他個人仰馬翻鬼哭狼嚎,徹底滅其士气,實在助我威風,豈不痛快淋漓!
深入一討論,便感到該案實施雖有八、九成把握,但与主席的作戰意圖卻明顯不符。此戰戰略目標有限,任何想法都可大膽設計,又都不可隨心所欲光圖痛快,出“圈”的事絕對不可蠻干妄動。
待膨脹的頭腦冷卻下來,穩妥慎行的方案便隨之而成:在避免与美机接触的原則下,利用美机掩護的空隙,采取老鷹抓小雞的方式,游獵扑擊敵空投運輸机。作戰范圍僅限于圍頭、金門、鎮海一帶內海空域。作戰時机主要在拂曉、黃昏和夜間。
此案的著眼點不在打擊規模殲敵數量,而在于殺雞嚇猴以一儆十,既避免戰爭升級失控,又達到使敵怵頭畏縮。
北京迅速批准了該案。
任務下達到駐晉江航空兵第16師48團。 兵力准備:一個中隊(4架)。帶隊長机:副團長曹雙明。
※ ※ ※ ※ ※
九十年代,在一條關于空軍机關首長認真學習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消息中,曹雙明這個名字再次進入人們的視界。時隔30年,他的新官銜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司令員。
我的眼睛一亮,職業的敏感使我意識到一位上將司令員口述故事具有的史實价值和權威性,于是,我叨扰叩訪,終獲應允,成為曹司令員會客廳的座上賓。
曹雙明,河南林縣人,身材魁偉气宇軒昂,一位標准的中原漢子。三分鐘談過,感覺里,他更像那种作風潑辣、線條粗獷、直率得腦与口的頻率几乎同步的陸軍將領。
他原本就是先在陸軍的熔爐里過火燒煉的軍人。當然,當17歲的他跟上劉伯承的二野九縱馳騁江淮躍進大別山時,最大的奢望僅是把手中只能單發的日本“三八大蓋”換成可以連發的美國“湯姆”,絕對沒有日后擔任指揮上万架作戰飛机的空軍統帥的非分之想。
擊落敵机,不是榮任空軍統帥的唯一條件,但一定是登臨空軍金字塔之巔的必備條件。我饒有興味地請曹司令員談談58年那段肯定使他鏤骨銘心的關鍵性一仗,談談其中惊險刺激的精彩細節。誰知,他對自己的光榮歷史似乎不屑一憶:“那次戰斗,不复雜,很簡單,有啥好說的……非要再說一遍嘛?”
他不十分情愿地向我追敘。听著听著,我逐漸對他的“不情愿”有所理解,他的直言并非源于“偉大的謙虛”。
1958年8月我們空16師從丹東進駐福建。 剛剛安頓下來,炮戰就打響
了。當時上級組織我們學習,了解和明确此次參戰的目的意義。扯著扯著,
大家的話題很自然地扯到要不要解放金門上面。多數同志說:解放好,應
該解放,干嘛整個中國都解放了,還剩下那么几個小島不解放?咱們的空
軍力量不算差,一定為解放金門立頭功出大力。領導說:不能解放,只能
打他一下教訓他一下。 把金門解放了,蔣介石就沒盼頭了,就得后撤200
里,美國人正好幫他死心塌地搞台灣獨立。所以,現在還不能把蔣介石從
金門赶走,這對解放台灣不利。
戰爭自古就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政治,軍事任何時候都必須服從政治。
有時候仗要使勁打,比如重慶談判,毛主席一邊跟蔣介石握手碰杯哩,一
邊叫山西的部隊在上党殲滅了國民党軍3万人。 毛主席說,你們的仗打得
越大越漂亮,我在重慶就越安全睡覺越踏實。有時候,仗又要悠著勁儿打,
有所節制,比如1958年,研究來研究去,我們既要偷襲敵机,打痛台灣,
又不能出動太多, 嚇跑了台灣。最后确定,就出動4机,1號是我,2號方
洪義,3號余耀忠,4號王玉華。臨戰前,首長們的叮囑不是“多打掉几個
敵人回來”,而是“見好即收,打到他一兩個就返航”。打多了還不行,
你說這仗有意思不?
至于具体戰斗,實在普通平常,沒啥好吹的,比起我在陸軍打過的那
些仗,差太遠啦。
曹雙明在陸軍几年最大的收獲是修煉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膽來。那年月,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最能体現戰爭殘酷的地方在基層。淮海戰役,身邊的戰友不知倒下去了多少,頭天晚上還一舖炕靠膀睡的十來個人,第二晚上一點數,只剩下兩三個了。好端端一個老區子弟兵連隊,几場惡仗打下來,熟識面孔都不見了,成分大換血,變成了多數由“解放兵”組成的連隊。死者中幸運的尚能享受到一副薄木棺材,沒福气的一領草席兩丈白布便送上了路,拋尸沙場的也不是個小數。每天都會与死神接肩而過,隨時都可能被閻王爺拉拽到陰間地府,但曹雙明沒有后退畏縮過,跟著毛主席共產党將來有地种有糧吃有新房子蓋有好日子過,一個簡簡單單的信念,推動他義無反顧投身到殊死的較量中去,沖鋒、死守、肉搏、拼刺、炸城牆、端碉堡,上級指向哪他打到那,大大小小的立功記錄,成為他勇不懼死膽力過人的標志,三年解放戰爭,鍛打了日后支持他鵬飛九天的鋼筋鐵骨。
打到貴州,新中國成立。上級動員排以上干部參加進軍西藏,他頭一個報名,還心急火燎地催促上級:要進就快點進呀,等把反動派收拾干淨,咱就回家享社會主義的清福去!他沒能進軍西藏,也沒能回河南享福,因為,中國的反動派們還占据著一介孤島興風作浪,世界的反動派們還圍堵在國門口虎視眈眈,上級千里挑一,相中了他這個打仗不怕死有點文化水的營部小文書,選他去學飛行。樂得他整天合不攏嘴,逢人便講:在地面上,咱什么樣的仗都打過了,正想嘗嘗上天打仗是啥滋味哩!
在山西太原學飛,各科成績拔尖,航校打算讓他留校當教員,急得他挨個去敲各級領導的房門:請高抬貴手,千万不能把我留下,你得讓我去打仗!
磨破嘴皮,航校放行,他赶上了抗美援朝的一個尾巴。任何人頭一回升空作戰,總會有程度不同的緊張感,怪了,他一點儿也沒有,就是高興得不行,看到黑壓壓一片美國飛机上來了,他推杆蹬舵,喊一聲“打呀!”迎頭沖去,如同饑貓闖進了耗子窩,隨便逮到一個便死追猛攆,机關炮電鍵按住了不撒手。雖然炮彈打光也沒能敲下一架來,他還是興致勃勃感到來勁儿,逢人便說:空戰過癮,開一架飛机打仗比端一挺机關槍強多啦!
勇敢,一般指面對艱險危難時戰胜、抑制了恐懼心理的精神素質和超乎常人的毅勇行為。如果一個人面對艱險危難根本就不產生什么恐懼心理,其一般人難以達到的行為壯舉在他看來也僅僅是一种作事常態,我真不知道再用哪個詞匯來形容和界定他的心理和行為了。曹雙明就是這樣一個已很難用“勇敢”二字來刻畫描述的人,他在空中的無我境界無疑得益于曾在地面接受過戰火的無數次“充氧吹煉”,他的精神狀況自然也頗有說服力地證明,在打過千百遭惡仗的陸軍基礎上組建發展起來的中國空軍,其作戰心理素質,絕對堪稱超一流,成為能夠与強敵抗爭的优勢所在。明白了這一點,便可理解曹雙明為何對自己的“光榮業績”看得淡淡,也才不會把他的“偉大謙虛”視為怪誕。
10月3日下午3時半, 上級通知台灣出動了24架C-46到金門空投,要
我們按照作戰預案准備出擊。
4時左右,我們4机從晉江机場起飛。航線是老早設計好的,由圍頭角
出海,繞到金門東邊襲擊敵運輸机隊,得手后,不從原路返航,而是通過
金門外海, 從鎮海角方向折回。這樣,既避免了180“轉彎時遭敵殲擊机
攻擊,也避免了飛越金門上空時遭地面炮火打擊,相對安全一些。 后來
得知, 當時敵人一共有48架F-86在金門空域擔任掩護。我連城和汕頭机
場也起飛了24架戰斗机在同安、漳州、漳浦一帶活動,以吸引敵戰斗机和
金門雷達的注意力,為我們的突襲創造條件。有一個情況直到現在我也沒
有完全搞懂,國民党的運輸机高度僅500-1000米,而他的戰斗机卻待在1
万米以上高空,這如何提供有效掩護?他在兵力部署方面出現的巨大空間
差,确實使我有空子可鑽,成功的机率大增。也可能台灣一開始就認為,
我根本就不會或不敢出海作戰吧。運籌戰爭,僅憑常規和常識來部署設計,
那是篤定了要吃大虧的喲。
那天云呈塊狀,云高500米,能見度很好。我們升空,保持400左右高
度,貼著云底飛。按規定我們不准講話,出海后,福空指揮所只說一句:
目標在右前方。我也只回答一句:明白。到圍頭東南10公里處,便可看到
右側方約20公里處有一溜小黑點,像大雁列陣,間隔有序慢騰騰地朝看金
門方向移動。C-46!如久候的獵手發現了獵物,我精神一振,為之愉快。
我率隊投副油箱,速度由500公里/小時增到750,拐一個大彎,繞到
敵隊伍的屁股后邊。 我一看,距敵也就是几公里的距离了,最前面一架C
-46已經接近金門島上空,我若攻擊,勢必沖入金門上空,易遭敵高炮射
擊, 于我不利,便決心敲他的第二架。我下達命令:“我打第二架,2號
打第三架, 3、4號掩護!”我們像4把快斧,向敵一字長蛇陣的七寸處劈
頭斬去。
我從敵机右后上方進入, 距离700-800米開始射擊,連續開炮3次,
就見射擊光圈里敵机身影越來越大,曳光彈閃電般成串鑽到敵机肚子里爆
炸,敵机艙門猛地打開,投出來一包白色物品,可能是為了減輕重量便于
逃跑吧。但已來不及了,連續打擊的一瞬間,它冒出了濃濃的白煙,搖搖
晃晃歪歪斜斜向著大海扎下去。我在距敵机120米,离海面150米時才停止
攻擊,一個左轉彎拉起來,回頭看,目標已經消失。海面上有一圈圈巨大
的團環在向四面擴散。按照預案,我加速到1000公里/小時,向著鎮海角
方向脫离。
此刻,我心情有點复雜。干脆利索地完成了任務,當然高興。但指頭
就那么動几動(撳按炮鍵) ,便叫C-46上十几個大活人葬身魚腹,他們
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呀,我深刻感受到了現代戰爭的殘酷。前几年,有
個台灣人來找,求見我,說58年我把他爹給打死了。我想來想去沒有見。
我不知道他會提出什么問題,然而不論他提出何樣問題我都不可能給他一
個滿意的回答,因為那是戰爭,戰火無情啊。戰爭使人類、同胞互相屠殺,
給無數個人、家庭及至整個國家、民族造成巨大痛苦,但我們詛咒、責難
戰爭本身有什么意義呢?沒得用!戰爭自有它發生的原因、發展的規律。
我認為,有意義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們今天能夠負責地去反思那場戰爭,
認真鏟除戰爭爆發的根源,在版圖重歸一統的大前提下,永久地實現中國
人不再戰,使台灣海峽徹底地成為和平海峽,那才是國之幸事啊!不管對
誰,包括那個找上門來的台灣人,我都是這話。
2號方洪義對第三架C-46攻擊兩次, 打在敵右翼上,沒有打掉。3號
余耀忠接力跟上,一個長連射打出去近百發,敵机頭部和机身中彈,搖擺
不定,沉甸甸向下墜落。4號王玉華一直擔當警戒,沒有開炮。16時20分,
我們安全返回晉江机場。起飛前公務員給我們沏的茉莉花茶,還熱乎乎地
溫手哩。
一次敲掉他兩架C-46, 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空軍給我立一等功,听
說還有個電報通報,不過我沒有看到。我從不把這次胜利看成有多么了不
得,因為戰斗机打運輸机,相對還是容易一些,戰術上搞好協同,掌握好
穩、准、狠几個步驟,控制住速度,一下子就成功了。所以從軍事上看,
這個仗确實很一般化,比起我在陸軍打過的那些戰斗,實在沒有啥。
軍事上沒有啥,政治上很重大。曹雙明一行的閃電奇襲,迫使台灣慌忙收起大規模空投補給金門的計划,運輸机隊晝間再不敢來而改為夜間。常識告訴我們,夜間實施的空投量和准确性是將大打折扣的。
毛澤東的“封而不死”方針在繼續獲得有效的貫徹。
9
10月10日,在大陸是平常的一天,在台灣卻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這一天,台灣將于炮聲隆隆迫近的臨戰氛圍中,慶祝“建國”47周年。雖然自1949年國民党敗撤海島中國主權的代表者已經易位換人,“中華民國”國已不國,但每年“雙十”,台北的“國慶節”卻依然隆重、張揚。蔣“總統”通過盛大的典禮和群眾集會,頑固地向世人傳達著“國脈”尚存、“正統”猶在、台灣“复興基地““強大昌盛”,青天白日旗定將重在中原故土招展飄揚的虛象和幻境。
上午10時,蔣“總統”到“總統府”主持“國慶紀念典禮”。他的表情一掃平日的板滯冷峻,而顯得笑意可擁。他頻頻點頭緩緩握手,眼光絲毫不含天子威儀地与人們熱烈交流。他講話的音調也比平常提高了若干個分貝,感染力強烈地向周遭放射出頗佳的心緒。他大聲宣布道:“我要非常高興地告訴各位,今天上午在馬祖上空,我英勇的空軍又擊落了匪米格机多架,這是共匪給我們全國軍民為慶祝國慶送來的賀禮。”參加典禮的文武官員和各界代表們立刻掌聲雷動,山呼万歲。
“總統”側后,數位將校湊過來熱烈地与空軍司令陳嘉尚上將握手,表示祝賀。陳嘉尚眯眼抿嘴,笑得矜持、謙恭、得体适度。鮮有人能從其聲色不露的臉皮功夫上窺測出其內心世界,此刻,他正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肚子里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宁呢。
※ ※ ※ ※ ※
晨6時40分,天光剛明,台灣桃園机場五大隊8机出動。中途一架故障,僚机護送其返航,其余6架睛直飛向大陸。F-86急匆匆地來“赶早集”,反映了陳嘉尚希望于“國慶”典禮之前建功獻禮的迫切心情。
大陸方面起飛8架米格17迎戰。
7時17分,空戰于龍田上空打響。甫接触,敵2號机即著火、冒煙、墜落,駕駛員為少尉張乃軍。
正是這一架的“失蹄”,難苦了陳嘉尚。如實呈報“被擊落”吧,“龍顏”肯定不悅,亦將破坏“國慶”的歡樂气氛,使全台灣為之敗興。尤其飛机殘骸很可能墜落大陸,共產党如果借机大作文章,說台灣空軍到大陸尋釁,更是一樁令人頭痛的事,美國人那里就很不好交賬。
陳嘉尚大概不知,他的脈搏大陸方面已經摸得一清二楚。空戰結束僅數小時之后,解放軍情報部門便通過可靠渠道獲悉了他与部下的談話要點。
陳講:
今天空中、 地面指揮很好,打下他們4號机大家都很高興。但我們出
事的飛机殘体會不會掉在大陸上?張乃軍的問題是關于政策的問題,若被
他們撿去以后,事情就嚴重了。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匪狡猾得很,希望我
們到大陸上打。打下我們一架,他們撿到一點東西,會馬上拿到北平展覽,
到聯合國去告,把挑釁、侵略的字眼都加到我們頭上。本來他們叫喚沒有
人相信,撿到東西我們就被動了,影響就大,我們有口也難辯。你們一定
要把這一情況向部隊講清。我們絕對不能進入大陸,在海邊上是打不得的,
要打就到海上打,這在目前還沒有改變。你們當長官的要知道國家這個政
策的利害關系,否則,共匪撿到一點證据,我們以前打下几架的功勞也抹
煞了。你們說今天殘体會不會掉在大陸上?
陳嘉尚的責難、警告,使得五大隊上上下下好一陣緊張,緊急研商答复之策。眾人分析,張乃軍生還的可能性很小,飛机殘体掉落大陸的可能性又很大,怎么辦呢?不知誰說了一句:我看張乃軍像是同一架米格互撞的。頓時使人開竅,你一言我一語煞有介事地補充一番,把個張乃軍奮不顧身与米格机同歸于盡的故事編得圓圓。眾口一辭,就這么向上匯報,好處是:1.我們雖然受損,但張乃軍并非被共軍打掉,統計時可不在“被擊落”之列。2.張乃軍“与敵同歿”,這將是何等慷慨悲壯的一幕啊,宣傳出去非但不會使人敗興,反而會提升空軍的士气聲望,使人精神振奮。3.出了張乃軍這般“偉大英雄”的部隊,就算有些小過錯,上級怎么能再去怪罪處分它呢。
翌日,台灣《中央日報》等報刊均刊登出標題醒目的消息:
中國空軍軍刀机群(F-86型机6架)國慶日上午在馬祖東南海面上空
執行巡邏任務時,突遭由大陸飛來的中共米格17型机等多架攔截攻擊。空
戰當中,中共机損失五架,另兩架共机被擊傷。擊落共机兩架的空軍英雄
是丁定中上尉,路靖少校、葉傳熙上尉各擊落匪机一架,張乃軍少尉撞毀
共机一架。張乃軍少尉是江蘇漣水人,二十二歲,空軍官校三十八期畢業。
這次奉派到馬祖上空巡邏,他飛二號机。當空戰開始時,他驟見一架匪机
攻擊友机,眼看偷襲的匪机正在開槍,在間不容發的時候,他不能再等机
會瞄准,便毅然向匪机沖去,轟然一聲,兩團大火扭在一起,他做到了殺
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壯烈犧牲,与匪同歸于盡,而救了友机。張乃軍的壯
烈行為將永為我空軍史上的最光輝感人的詩篇。
這條由國民党軍空軍總部鄭重宣布、“中央社”潤色傳發的消息,建立在張乃軍的百分之九十九已經陣亡的推斷之上。反正斯人已逝,不會開口,話便任由我說了。我想,消息的始作俑者怎么不曾思索,如果余下的那百分之一才是真實,張乃軍仍在人世,將如何收場?
※ ※ ※ ※ ※
千真万确,張乃軍還活在人間。
當台北費心勞神給他的“死亡”包裝、貼金之時,解放軍的一位護士小姐正在為他輕微的跳傘碰擦傷消毒包扎。
張乃軍神情沮喪呆滯,目光灰黯惶惑,如同一頭落入陷阱的困獸,不知前途未來,等待命運裁處。長期先入為主的教育宣傳和偏狹灌輸,使他排拒一切的心理表現得相當固執。雖無“殺身成仁”的勇气,卻抱定了“盡忠保節”的決心,面對必然的詢問,他以不了解,不回答,不合作的“三不政策”為盾,堅守著防線。
令張乃軍感到意外的是,數天過去,他沒有遭到呵斥辱罵,也不曾經受非人折磨。“匪軍”派人給他認真療傷,送來了棉衣被褥日用品,提供的飯菜也比台灣的伙食可口。他不得不承認,此刻,作為俘虜,他沒有了自由,但作為人,仍有尊嚴。令他不感意外的是,共軍果然來給他上政治課了。他意識中的“免疫抗体”本能地對那套共產党的大道理產生排斥反應。而他亦不得不承認,共軍的長官個個水准頗高,均非等閒之輩,如果來一個換位思考,共軍的道理站在共軍的立場似也有其邏輯不無道理。不管怎么說,“共匪”其實也是一些普通正常的中國人,并沒有原來想象中的凶惡殘暴,他們給予了俘虜應有的人道對待,此是事實。這是否也證明了共軍手腕的高明?因為如果他們采用虐待而非怀柔的政策對待俘虜,心中反抗的堤防本應更為堅固的。不知從何時始,張乃軍對自己的將來樹立起一种朦朦朧朧的信心,擁有了一份可以把握的安全感。不過,夜靜人寂之時,他仍常常于惊悸中猛醒,淚水將枕巾洇濕,和衣而坐,想起了台灣那個溫馨的家,他知道,此刻父母正以十倍的牽挂和擔心在思念著自己。
一天,他終于鼓起勇气詢問台灣對自己失事的反應。解放軍一位科長把“中央社”關于他已“成仁取義”的文稿拿給他看。閱讀畢自己的“英雄壯舉”,他如同被一悶棍打懵,呆呆地愣了半晌。“中央社”的超級玩笑開得委實太大,他混亂的感覺是一种被出售被利用被戲弄的綜合体,腦海里,從小獲得的有關這個世界的真實圖象似乎也在一點點歪斜、變形。他努力克制住哭笑不得悲怜莫名的情緒,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我想同家人、父母講几句話,報個平安,免得他們過于哀傷。”
第二天,他的聲音變成廣播電波傳到海峽彼岸。
爸爸、媽媽:
我是乃軍。
听說十月十一日台灣報紙登出我与解放軍飛机相撞犧牲的消息,想你
們看到了一定很悲傷,也許真的以為我不在人間了。事實上,我被擊中后
跳傘,現在仍好好地活在世上,只是离開你們的身邊較遠一點而已。
十月十日早上,我的收報机失靈了,便采取了跟隊飛行的辦法。當編
隊轉彎時,我的飛机突然猛烈震動,著火冒煙,后來才明白是解放軍的飛
机擊中了我。于是我決定跳傘。被俘后開始也很擔心,害怕會受到虐待与
出現生命的危險。事實上并不如此,解放軍待我很好。跳傘時,頸于、手
臂、腳受了一點輕傷,解放軍醫生馬上給我治療,現在已經好了。同時又
發給我衣服和日用品,在吃住方面,待我也很好,請不要為我的安全与生
活擔心。
乃蓉、乃蜀還小,要多加管教,讓他們好好地讀書,將來好為國家和
社會做些事情。
這邊气候已經較涼,早晚可以穿棉衣了,希望你們也要注意衣服的增
減与自己的身体健康。
時間關系,今天就說這些。請千万放寬心,再不要為我太悲傷。以后
我還要常對你們講話的。希望你們能夠听得到。
張乃軍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收不住,尤其是被遷送到北京空軍招待所監護居住之后。他一個人呆在房間太寂寞,提出希望能到外面多走走多看看,愿望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對他來說,北京是一部古老而奇特、深刻而朴素的圖書,隨便翻開一頁,都能夠引起興趣触發感想。他透過電波与父母、親朋聊天的話題自然多了起來。
參觀了京棉二厂,他說:
這個厂又紡紗又織布,共有十三万紗錠,規模很宏大,而且厂房的設
計,机械的制造,机器的安裝,全部是自己完成……新工人工資四十多元,
厂長二百多元,相差不大。工人每月伙食十几元錢就相當不錯,若一餐兩
毛錢,就可以吃到牛肉燒蘿卜、雞蛋西紅柿、肉絲炒白菜……住房是厂方
配給,按人口的多少分配,每月租金才一塊多錢,冬天厂方還發給烤火費
……工厂內設有托儿所、幼稚園、醫院、電影院、洗澡堂,工人生活便利
了,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精力去勞作貢獻……
參觀了四季青人民公社,他說:
社員吃飯真的不要錢,完全由公社供給,令我惊訝。另外還按日發工
資。工資的多少按每個人的勞動力評定。有的人有專門技術,每月還有技
術補助。女社員怀孕以后從事輕勞動,生孩子有產假,工資不會停發……
各生產隊都辦起了公共食堂,但各個社員家里的鍋灶盆碗,仍然是保存的,
逢年過節或是想換換口味,可以到食堂領口糧,自己回家料理。我認為公
共食堂的最大好處是婦女的勞動力得到了徹底解放,使她們從鍋台邊走到
公社的各個工作崗位,在經濟上不再依賴男人了,家庭成員地位真正平等,
相互關系也更加和睦了……
參觀了北京工交展覽,他說:
在冶煉方面,祖國現在以鋼為綱,土高爐、土平爐遍地開花,也有規
模宏大的煉鋼煉鐵厂,實行土洋結合,人們全体出動,晝夜不停的在煉鋼、
煉鐵。民眾共同為1070万吨鋼而努力……國家在躍進中,有可能不需十五
年可超過英國,甚至超過美國……
參觀了百貨商店,他說:
王府井百貨公司里非常擁擠,真是人擠人。商品差不多都是國貨,只
有少數几樣東西有進口貨。沒有鮮艷的招牌与廣告,看起來很朴素。買賣
還价的風气沒有了,任何東西都標好了价格,一分錢一分貨,童叟無欺決
不是夸大……
參觀了故宮,他說:
這一處偉大的建筑,表現了我們民族固有的建筑藝術風格。進了天安
門,從東路開始參觀,皇帝辦公的金鑾殿,我都仔細看過了。然后進入歷
代文物陳列館。從夏商周的化石、銅器、陶器,從秦漢時代到清朝末年的
各种文物真是琳琅滿目,美不胜收,文物古跡,被保護得很好。這里是我
久已向往的地方,由此可看到祖先的足跡与其奮斗的歷史。
走街串巷的閒逛一番,他說:
北京胡同雖小,建筑雖舊,可是很清洁,無垃圾無污水,除“四害”
工作非常徹底,地面見不到紙屑、果皮、煙頭,公共衛生非常好,反映出
民眾文化層次道德水准的提升。這些問題,不是貼貼標語,喊喊口號就能
解決得了的,需要群眾覺悟。凡群眾支持的事情,便會馬到成功。另外,
也看到買蔬菜与買紅薯的群眾均列隊購買,無吵罵亂擠現象,亦使人耳目
一新,感到社會風气的進步。
在北京的起居生活自然是匯報最多的項目,他說:
我現在住在北京一家招待所里。北方的气候已較冷,解放軍已發給我
襯衣、單衣、棉衣,還有布鞋和棉鞋,又補充了洗臉用具和日常用品。我
每天吃三頓飯,早晨是稀飯饅頭和小菜,午餐晚餐都是兩個菜一個湯。有
時也換換口味,一個月以來,吃了三次面條,還吃過一次餃子。每天平晨
六點起床,晚上九點就寢。白天或閱讀書報、雜志,或者到外邊參觀,游
覽。最近,房間里搬來了一台收音机,經常听听音樂和新聞。京劇節目很
多,而我缺乏欣賞能力,我想時間長了就會好些的。除了這些以外,平均
每個星期看一場電影。上星期還去看了田漢編寫的話劇《麗人行》。每個
月我可領到六元的零用錢,用作抽煙、洗澡、和買其它零用品……
仔細閱讀張乃軍的“講話”,可發現此公乃清醒精明之人。他雖然對共產党小有恭維講了一些令大陸方面順耳的話,但從未破口亂罵國民党,不說對台灣過于刺激的話,他小心翼翼把握著既向大陸低頭又沒有完全背叛台灣、既叫大陸滿意又不致使台灣憎恨的那個“度”。如設身處地為張乃軍著想,他的作為完全可以理解:他人現在共產党手里,他的親人則在國民党手里,而他的將來到底在誰手里還是未知數,他不能不為自己的后路預留出足夠的回旋空間。他說:那邊說我陣亡了,所以,我必須出來講講話,讓親朋好友知道我現在的真實情況,讓他們放心,我可不愿意為誰作義務宣傳。
其實,活“烈士”出來講話就是最好的宣傳了,至于講什么和怎樣講已無關宏旨。因此,大陸有關方面從未硬性規定張乃軍的廣播講話內容,一切悉听尊便,順其自然。這也表明了有關方面對張乃軍的“后路”早有考慮,雖不曾宣布,但与他本人想法大概心照不宣不謀而合吧。
※ ※ ※ ※ ※
張乃軍沒有死,還活著!
消息如一聲悶雷,令人惊愕,在台灣三軍和社會上不脛而走,隨之怨聲四起,議論沸揚。
台“國防部”被動已极。空軍總部尷尬不堪。只能以“不證實,不表態,不評論”的態度啞然以對。
五聯隊聯隊長李向陽手足無措方寸已亂,硬著頭皮給部下打气:
共軍廣播說捉到我們一個人,但卻叫不出名字。后來我們報紙登出張
乃軍犧牲的消息,共軍才說捉到的叫張乃軍。又弄了個人在廣播里講話,
企圖搞亂我們。真金不怕火來煉,我們處理還是按照我們的原則。
好個“真金不怕火煉”,李向陽們決然沒有想到,八個多月之后,共軍給台灣“煉”出來了一個更大的惊愕。
1959年6月30日,新華社發布消息:
六月三十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福建前線部隊釋放了原蔣空軍五大隊少
尉飛行員張乃軍。張乃軍是去年十月間在我福建前線上空進行騷扰活動時
被擊落俘獲的。他被俘后,受到人民解放軍的寬大待遇。人民解放軍考慮
到他還有親屬在台灣,根据他的意愿,將他放回金門。
中國新聞社則配發了兩張圖片。一圖為張乃軍剛被擊落時的情形:長頭發、瘦削愁苦的臉孔,穿著破爛的、左臂上打著補丁的、污穢不堪的美國空軍舊軍裝,手捧的飛行帽上, 竟還印有USF(美國空軍)的英文字樣。另一圖為張乃軍獲釋前的情形:穿著新衣服,喜笑顏開,人已明顯發胖。
某報刊登時還旁題了詩文:
“烈士”并未“成仁”,蔣机确已粉身。
撒謊難掩丑態,自欺焉能欺人。
反應最為熱烈的是港澳新聞媒体,《新生晚報》評論道:
今天的真正“出爐新聞”是中共把俘得的國軍飛行員釋放回金門。中
共這樣出乎意料的行動,將使台灣感到相當尷尬。台灣根据判斷,認為張
乃軍已經陣亡,今天他居然回到了台灣,台灣在宣傳上實難以自圓其說。
這使台灣尷尬的事件,非要有大刀闊斧的勇气來面對不可。
《晶報》則透露:
台北一位“老前輩”說:“中共不是叫張乃軍生返,而是叫張乃軍送
死。因為,蔣介石生性多疑,恐有滅口之必要。”
閱歷丰富的“老前輩”此番沒有言中。張乃軍被漁船遣返金門后,即送台灣。蔣介石并未對其在大陸的言行予以深究治罪,除停飛外,仍留其在空軍供職。凡作戰打仗必有戰俘,如故方對俘虜施以仁義,而己方卻對歸俘殘忍懲辦,今后還有誰肯在戰場上舍身賣命?他共產党出手不凡已得人心,我台灣豈能再出爛招徒失人心!應承認,蔣公雖生性多疑,但利弊權衡,對張乃軍的發落确不失明智。
這結局是否早在大陸方面的預料之中,不得而知。
大陸方面有把握的預料是:“烈士”還陽,國民党必然有苦難言,只能打落了牙齒和血吞,連哼都哼不出一聲來。
果然,全世界的媒体都把釋放張乃軍當作了轟動新聞處理,台灣各報刊卻遵國民党宣傳部之命,一律緘口,不予評述。這一現象恰恰證明:解放軍一出“捉放曹”演得极為成功。勿論1958年10月10日空戰各擊落几架飛机,圍繞這次戰斗的隔海宣傳角力,大陸方已經做了贏家。
10
令我大惑難解的是,台灣方面對“雙十”空戰長時間緘口之后,八十年代出版的《國共空戰秘史》竟又語惊天下,非但堅持了張乃軍“勇撞匪机”之說,而且把故事編得愈發近似“演義”了。當早已獲釋的張乃軍在台灣愉快生活享受天倫之時,仍堅持如是說,确實滑天下之大稽,真的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四十七年十月十日,為了慶祝雙十國慶日,我空軍“天虎”部隊出動
了“F-八六F”六架向中共空軍挑戰,駐福州机場的中共“空十二師”、
龍田机場的“空十五師”均不敢起飛迎戰。于是,我机群乃在福州、龍田
机場上空進行戰技操演,甚至超低空掠過時減慢速度,放下起落架,做出
要准備降落之動作。 中共“MIG-17PF”机群在惱羞成怒之下,遂被動勉
強緊急起飛二十架應戰。 于是,在一場追逐、纏斗之后,又有六架“MIG
-17PF” 被擊落。 我少尉飛行員張乃軍為了營救長机, 而不惜与一架
“MIG-17PF” 對撞,兩机當即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中雙雙爆炸墜落,演
出了碧血洒長空的一幕,悲壯之至。張乃軍少尉被列為作戰失蹤。中共則
大肆宣傳,表示張乃軍少尉運用“以机撞机”的特攻戰術,所撞毀的那一
架是福州基地“空十五師”之中共飛行員趙德安,并賦予其中隊“趙德安
中隊” 之“光榮稱號” ,列為“台海空戰英雄部隊”。但是,當日參加
“雙十”空戰之我方、中共飛行員莫不親見撞机的一幕。史實俱在,鐵證
如山,實不容信口雌黃。
翻遍大陸方面對“雙十”空戰的公開報道,均未見有“趙德安參戰”之說。從未“信口”,何來“雌黃”?若有“雌黃”,是誰“信口”?已是不爭而喻。
真實情況,該日空戰大陸空14師登台出場的8員戰將是:1號李振川(副師長),2號張振環, 3號姜永丰,4號杜鳳瑞,5號桓樹林,6號羊衍富,7號李高棠,8號王正孝。
上天八仙同往,落地雁行缺一,戰斗結束,永遠不再回來的是4號杜鳳瑞。
關于杜鳳瑞的故事,大陸軍內外報刊多有敘述,情節大同小异,其梗概是:
……正當杜鳳瑞的長机向敵攻擊時,三架敵机從后面沖來妄圖偷襲,
情況危急。杜鳳瑞一邊向長机報告“敵人向你開炮!”一邊瞄准一架敵机
猛打,敵机立即冒起一股黑煙。敵飛行員跳傘离机,一落地即被民兵活捉,
他就是台灣吹捧的“活烈士”張乃軍。長机脫險,杜鳳瑞拉起机頭,突然,
一架敵机從左后方向他開炮,飛机負傷。敵机沖到他的前面,杜鳳瑞駕駛
傷机窮追不舍,從8000米打到3500米,終將第二架敵机送進大海。此時,
座机已經無法操縱,搖搖擺擺打著旋向地面墜落,杜鳳瑞于3000米高度,
不得已按下了跳傘電鈕。碧空中綻開出一朵洁白的銀花,杜鳳瑞從高空扑
向祖國母親的怀抱,已經降到了1000米,就在這時,一個窮凶极惡的敵人,
突然從云隙中竄出,向著已無還手之力的杜鳳瑞開炮,鮮血染紅了雪白圣
洁的降落傘。怒火万丈的我高射炮兵,立即向這万惡的強盜開火了,打得
他一頭栽進波濤滾滾的大海……
同一場空戰,台灣与大陸的版本就是這般南轅北轍,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承認,盡管大陸方面的說詞可信度為高,我仍被台灣方面的信誓旦旦給鎮唬住了。細細咀嚼,大陸版故事也相當富于戲劇色彩,其中确有若干疑團需要澄清。我非歷史的評判官,但“歷史只有一個”的信念又推動我踏上吃力費時的采訪路。當我把一個又一個問題向空戰的親歷者、目擊者和研究者拋出之后,回收的仍不是結論,而是直錄,為后人描摹出歷史真面目提供了一個參照系的直錄。
我的第一個問題: 張乃軍失手天庭跌落塵埃, 其克星究竟是誰?他肯定未作“神風”特攻隊式的自殺攻擊嗎?有沒有雙方飛机在激烈的纏斗中直接碰撞的可能性?
在江西南昌某空軍干休所,我見到了當年杜鳳瑞的長机、原空14師射擊勤務主任姜永丰。一個半小時訪談,高高瘦瘦的姜老留給我長者的坦誠与負責。听說我要寫書,他的觀點非常鮮明:年輕人,你要寫書就得學習司馬遷,敢于“秉筆直書”。司馬遷的《史記》如果滿篇假事假話,屁价值也沒得,你說是吧?
1958年“雙十”空戰,嚴格講,我們打得不太好,或者說,我們原本
可以打得更好。
首先,我們的戰前准備顯得倉促。我們是兩种气象均能出航的大隊,
打硬仗應該安排能飛复雜气象的尖子飛行員上去,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那天早飯過后,天气轉好,領導可能考慮鍛煉新飛行員吧,換了几個只能
飛普通气象的擔負戰斗值班, 杜鳳瑞也是其中一個。因此,我們這8架是
臨時湊成的,沒有經過很好的合同演練。人員剛換,戰斗警報就來了,我
們馬上進入一等,起飛迎戰。
其次,我們的對空指揮也有問題。我們由東向西起飛,先向著內陸方
面爬高, 然后轉向西南,沿著海岸尋找敵人。早晨7點多鐘,太陽光在東
方非常耀眼,敵机背陽,我机向陽,搜索位置對我不利。此時,杜鳳瑞開
加力動作慢了,稍稍掉隊,距我有二千米的樣子。桓樹林第一個發現敵机,
在我們左邊,從海上壓著坡度向我机迂回過來。地面指揮所命令我們右轉,
估計是嚴守不出海作戰的規定。李振川便帶隊右轉,我一看不好,把屁股
扔給敵人了,急忙報告帶隊長机:“敵机咬尾,不要右轉!向左轉!”我
嘩的一下向左轉過去了,而李振川已經右轉,我們的隊形亂了,處于分散
狀態。那天我們8架,敵人6架,如果我們都向左轉,在占位上有利多了。
打空戰就是這樣,誰咬到了對方的屁股誰占便宜,不像跑百米,誰在前邊
誰是冠軍。一個口令有誤,原來我們有利,反而不利,否則,戰果可能會
好一些。
我追擊敵人的兩架,在一千多米的距离上開炮數次。而敵人另外4架,
切半徑咬上我了。這時,落在后邊的杜鳳瑞又因禍得福,正好切上咬我的
敵人。 我听到杜鳳瑞喊我:“3號,敵人向你開炮了,赶快脫离!”我感
覺到飛机一抖,翅膀上被敵机槍子彈掃了好几個洞。杜鳳瑞為了掩護我,
也猛烈向敵人開炮。敵人躲避,把我丟了,我乘机拉起來擺脫,再轉下來,
就誰也看不到了。
返回机場,才知道杜鳳瑞已經犧牲。我們也打掉他一架,而且逮到個
活的。師長問我,“老姜,你開了炮,是不是你打下來的?”我說,“我
開炮的距离太遠,不可能是我打的,我心里有數。”几十年我都是這么一
個講法,人可不能貪天之功呀,這個功勞得記在杜鳳瑞的賬上,張乃軍百
分之百是他打下來的。
台灣說張乃軍勇撞我机,不值得一駁,因為張乃軍好好一個大活人在
我們手上嘛。兩机無意中相撞的可能性也是零,兩架高速運動的戰斗机相
撞必然炸成粉末, 根本沒可能雙雙跳出來。國民党一會講打掉我們5架,
一會講6架, 瞎扯淡。我說我們沒打好,是說我們完全有可能取得更多的
戰果,不等于說國民党打得多么好。那一仗,他就是打掉我們一個杜風瑞,
讓我負了點輕傷,并沒有賺到什么大便宜。
我和杜鳳瑞是長僚机,但接触時間很短,還談不上深入了解。部隊到
前線輪戰,編配戰斗序列,要求一個能飛复雜气象的帶一個只能飛簡單气
象的,這樣,把我倆臨時結成了對于。又要求長、僚机要互相熟悉住在一
起,這才相處了几天。總的印象,這個同志性格比較內向,平時不好張張
羅羅的,人很直很正。他文化程度不高,學理論挺吃力,一些复雜的公式
弄不大懂,飛行技術比較一般,但刻苦勤奮,基本的東西可以掌握。學習
有長進,他也高興得眉飛色舞,回到宿舍能開口唱几段河南梆子。他犧牲
了,我很難過,記得那時他剛結婚沒几天。這么年輕一個同志。第一次升
空作戰能處理成這個樣子,把敵人給打掉了,當英雄絕對是夠格的。這也
證明,飛行技術固然重要,但思想、意志、品格同樣是飛行員素質的重要
构成,取得戰果,往往就是人的一种綜合力量在剎那間集中爆發。
我的第二個問題:杜鳳瑞橫槊將張乃軍挑于馬下,又帶傷策鞭窮追,再斬一將著實惊心動魄,過癮過癮。但這一架人死不見尸、机毀不見骸,是憑据什么為它出具了“死亡通知書”?
福州空戰史專家楊國華老人笑道:你這道考題當年我們這班參謀人員就已經應試過了。
杜鳳瑞打掉張乃軍,板上釘釘。是否還打掉一架,當時也有爭議。認
定“擊落”的主要根据是:平潭我高炮觀察所看到一架敵机向海面墜落;
平潭許多漁民也看到了這一情景,而且有具体描述;敵地指与空中數架飛
机聯絡不上,一直在呼叫;空戰后,台灣命馬祖派船前往平潭西北10至20
公里處在5-10海里范圍內搜索救護, 在該區域附近活動之美艦也參与了
這一活動,等等。那時聶鳳智對戰果統計的要求很嚴,拿不出有力的證据,
他是不會點頭認可的。所以,在統計中給杜鳳瑞再添一功。認定工作相當
慎重。
我的第三個問題:杜鳳瑞死于駕駛艙內或外,事關戰場人道問題。我方現在說法,是遵循宣傳報道的客觀真實性呢,還是為了在民眾對美蔣的一腔怒火上澆油?
許多老人說,你應該去問羅維道,他當時是福州空軍副政委,杜鳳瑞的后事,是他一手操辦的,他回答這個問題最權威了。于是,我耗時三日查詢,終于將一個長途電話打到了江西羅維道的家中。羅老先生年事已高,听力不好,我們的交談便不得不請第三者“插足”了——我提出問題,由羅老的公務員接听記錄;小公務員向羅老轉告;羅老明白了,拿過電話再向我敘述。如此三番五次,采訪麻煩而有趣。
那一天,我正好在龍田机場,親眼看到了空戰。先看到我們的飛机打
掉一架敵机。后來,我們一架也被打到,飛行員跳了出來,傘一下子張開
了。以后才知道我們這個飛行員叫杜鳳瑞,當時不曉得是誰。机場動了起
來,准備派人去救護。我們的傘降到1000多米高度,很快就要落地了,敵
人一架飛机突然從云中鑽出來,他要逃回台灣去,看到了空中我們跳傘的
飛行員,順勢掃了一排机槍。听說干坏事的是國民党的一個中隊長,他這
种作法是違背國際公約的,因為飛行員跳出飛机便沒有了武裝,進攻防御
能力都沒了,你開炮打他同殺俘虜一樣是不人道的行為。我們也抓到他一
個姓張的飛行員,按照國民党的邏輯,我們也可以槍斃他,可我們沒有這
么做,反而給予很多优待,這就是共產党同國民党的區別。杜鳳瑞掉到龍
田東南21公里的一個小山坡上,子彈從左后背打進去,右前胸鑽出來,進
口很小,出口好大一個洞。他神態安詳,睡過去一樣,證明人當場就死了,
犧牲前沒啥痛苦。我們把遺体運回來,用藥水洗干淨,換上新軍裝,買了
口好棺材,安葬在福州西湖后邊的一個小山上。追悼會開得很隆重,福建
省、福州市的許多領導同志和各界代表來了上千人,向烈士表示敬意。因
為,這個小同志在戰斗中表現很勇敢啊。
我的第四個問題:我注意到了,几乎所有的武打片和警匪片都在迎合善有善果、惡有惡報的世俗審美心理。殺害杜風瑞的凶手最終沒有逃脫應得的懲罰,是否也是為了有一個符合因果報應邏輯的結局?
楊國華老人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是!
那天,地面參戰的是龍田高炮105師521團。空戰激烈進行時,各分隊
全部進入一等, 作好了攔阻射擊准備。7時23分左右,先后發現有兩架飛
机墜于海口附近(先敵机后我机),同時發現空中有一降落傘。相繼又從
云中竄出一架飛机, 高度700米,并向著降落傘開炮。大部分的高炮連迅
速識別其為敵机F-86, 先后將其捕捉。戰后總結,在敵机航路上本可以
有8個炮連對其開火的,其中最有把握的位置是3連陣地,角度好,距离近,
但由于這個連怕誤射我机,指揮員稍一猶豫,戰机失去。因而僅有1、4連
對敵机開了火。1連在12000米距离捕捉到目標,9600米求出了射擊諸元,
7000米時發炮,共打了三個齊放,消耗85炮彈12發,肉眼都可觀察到,彈
跡偏差過大, 近彈都跑到1000余米以外去了,打得不准。4連指揮員是副
連長楊章銘, 這個人頭腦清楚,指揮果斷,12000米距离捕捉到敵机后,
一直跟蹤到2600米,确實判明為敵机,而又無我机追擊,立刻下達了射擊
口令,一個長點射,打出去37炮彈61發,彈跡集中,效果良好,觀察到有
3-4發命中敵机中部。敵机立刻拉煙,煙中帶有紅光,机身呈現傾斜狀,
歪歪扭扭向海上逃竄。后通過偵察,獲悉敵有一架返航到外埔西面65公里
處迷失,台灣派出一架SA-16前往搜尋救護。因此,我們判斷這一架已經
墜落,高炮為杜鳳瑞報了仇。58年,空、炮協同作戰,就屬這次最成功,
福空在521團召開了現場會, 總結推廣了楊章銘正确、果斷、机智、靈活
的指揮方法。
我的第五個問題:我方的基本研判是打掉了3架F-86。但在當天台北的“國慶”晚宴上,卻有路靖等5名參戰飛行員公開亮相,對此應作怎樣解釋?
楊國華老人說:您真是一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之人。我想從另一角度提出問題,不知您是否深入思考過。
國民党開始出來了8架, 有兩架中途故障返航,晚上亮相的五個中有
沒有這兩個人?國民党曾派艦船飛机前往出事地點救護,會不會把人撈上
來了再于晚間曝光?會不會确實沒有擊落,而是擊傷?把對方想的更卑鄙
一點,會不會找了兩個替身濫芋充數?總之,不能排除台灣在玩“障眼法”。
所以, 台灣報道有5人露面,我們仍然相信和堅持我方的判斷。當然,作
生意到底虧了多少只有自己最清楚,“雙十”空戰台灣方面的真實損失,
怕只能恭候台灣有知情人出來講大實話了。
采訪完成,我以為應該指出的是,繼續考證1958年“雙十”空戰的軍事結果,完全不會動搖杜鳳瑞在人民空軍中傳奇英雄的形象与地位,因為人們敬重他紀念他,是他在生死存亡的臨界所表現出來的气概与膽魄,而并非他究竟擊落了一架還是兩架敵机。
在空14師榮譽室,我看到了杜鳳瑞唯一一張生前照,佩戴少尉軍銜的他,矮矮胖胖,貌不惊人,一副農家子弟的誠實憨篤樣。“簡介”告訴我,他祖籍河南方城,家境貧寒,童年命運凄慘,曾兩次被賣掉,當過流浪儿,乞食為生,10歲給地主作小長工仍不得溫飽; 1948年3月15歲時參加解放軍,作戰勇敢,當過司號兵,1951年被選送學飛,1955年以較好成績分配到作戰部隊。從一個識字不滿三百的文盲到把一架現代化飛机弄上天去, 到把飛行時間是其3倍的張乃軍打落天庭,其間克服的困苦坎坷可想而知,其人超越自我戰胜艱險的品格凸顯無遺,正是這一點,使得那張极普通的遺照具有了令人怦然心動油然起敬的穿透性魅力。
榮譽室前廣場,立有杜鳳瑞全身塑像。部隊長封上校說:每年新飛行員要到這里講傳統,新党團員要到這里宣誓,先進模范人物要到這里頒獎授勳,老戰士退伍要到這里獻花。盡管杜鳳瑞這個名字社會上已少有人提及了,但在我們部隊依然如雷貫耳,几十年了,他始終是凝聚部隊軍心士气的一面旗幟。一個部隊,只有珍惜自己的光榮史,才會有燦爛的未來。
凝望塑像良久,感受自五內中升發:杜鳳瑞早已從一尊有血有肉的軀体抽象為一种精神演化為一种象征,熔鑄為這個部隊乃至整個空軍靈魂的一部分。
※ ※ ※ ※ ※
“雙十”空戰后,台灣飛机一般不再接近距大陸岸線20公里內范圍,并逐步退回到海峽中線台灣一側。杜鳳瑞和他的戰友們終于使台灣認識到,以意志、決心和忠貞建筑而成的“米格牆”,難以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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