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右京,本名李嘉華,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南華文學所碩士畢業。這首〈漏斗印象〉出自《幼鯨的海底遺跡》(新北市︰新北市文化局,2012年11月)。整首詩只有四行,今抄錄於下︰
寒露苦苦追問秋分的心事
一隻螃蟹在岸邊站崗捍衛變色的海洋
夜雨準時點亮了街燈
不讀詩的父親努力掙錢養活寫詩的兒
相信每個人初瞥一眼,都會先被最後一行內容所驚愣,簡直對詩人這個身分極盡挖苦。整首詩沒有一個「我」字,於是我們必須先思考哪一個是詩人的化身,是「寒露」還是「秋分」?是「螃蟹」還是「變色的海洋」?唯一可以先確定詩人自身的是「寫詩的兒」……
不論要從哪一條線索去思考整首詩的布局,都是憑仗讀者的生活體會與閱讀積累,對整首詩重新進行理解與組織。「秋分」與「寒露」皆屬二十四個節氣,「秋分」已過,緊接「寒露」降臨,「寒露」卻要回過頭追問其心事,不肯向前,「苦苦」二字加深這個動作的悲劇感。
另外,如果我們不以節氣去看,而是從字義的角度去想像,「秋分」的「分」有一種離別的暗示,而「寒露」的「露」與「淚」形態相似,再來「秋」這字的範圍寬闊遼敻,「露」卻是屬於羸弱易逝,這兩個字一大一小,一上一下,那麼詩人想追問的問題還需要答案嗎?這些細節的想像皆呈顯詩人正處於失落悲苦的心境,不捨寒暑輕易流逝,把自己窒悶的情緒寄附在歲時節氣的遞嬗中。
接著,從第一行「時」寫到第二行「物」,「螃蟹」極可能是詩人自比,面對龐大至無能預測的海洋,「站崗」跟「捍衛」行為亦顯得微不足道、徒勞無功,與第一行營造的氣氛相似,連續兩行沉沉壓住讀者的心情。
第三行「夜雨準時點亮了街燈」可嗅出是轉折的關鍵,亦屬「景」的描寫,「夜雨」一詞雖仍顯悽苦冰冽,但「點亮了街燈」一句像是準備將什麼看清了?孰料,到第四行「努力掙錢養活」卻是把我們期待繼續纏綿的情思硬生生拋回現實的刑臺。面對人世最淺俗的物質需索,竟是如此血淋淋把我們一棒敲醒,也使得第三行的「準時」一詞反倒藏著嘲諷的意味,可能是父親「準時」開始工作,暗示詩人當時並無謀生能力。
前三行文字精緻優美,並使用轉化法,使詩句生動活潑,詩意靈動流暢,那是屬於詩人文字馳騁的魅想世界,那麼一廂情願、依然故我,到了第四行卻是像踢到鐵板,語言平鋪直白,彷若被狠狠澆一桶冷水。當詩人像「螃蟹」一樣捍衛自己空茫的幻象時,父親卻也在逼命的現實環境中捍衛詩人兒子的食衣住行。
整首詩的結構變化︰時→物→景→人,看似簡單,卻蘸蘊諸多可感的訊息。相信有許多同為詩人的我們都被最後一行的譏諷搞得五味雜陳,但不可否認,整首詩就是因為這四行略為矛盾的組合結構而更耐人尋味。
詩被時間的氣息所罩籠,題目「漏斗」二字已如此明顯,我們被困在時間的玻璃瓶中,一寸一寸蠶食自己的生命而不自知,就連時間本身亦無法自主掌管腳下的步伐,「秋分」後必是「寒露」,「準時」是時間,甚至「努力賺錢」也是一種逼迫進取的動態時間。
明代謝榛《四溟詩話》有云︰「詩有可解不可解……」我們亦可如此延伸詮釋,很多時候,詩意不是僅有一種解法或感受,可能可以這樣解讀,可能不是這樣解讀,隨著每個人的身分與心境,就會產生許多的組合或落差,但也正因為如此,每一種可能的詮釋,都像是有了生命一樣,不可忽視。
刊於《海星》21期,2016年9月
PS︰因版面編輯的考量,《海星》詩刊裡的內容是刪減版,此為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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