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太多的夢推擠在一塊,最後惟有這一個所幸沒被擠忘掉。
夢裡我化身成一組超人特攻隊的隊長,但整組隊員已經失去飛行的超能力,只見我拚命鼓勵他們趕緊恢復信念,還不停在人群面前擺弄準備起飛的姿勢,畢竟一大票人質在惡魔黨手裡性命垂危,好不容易整組人馬歪歪斜斜飛降至敵區,準備以半調子的天賦與敵人對抗,卻發現有個導遊正高舉擴音器大喊,引領俘虜們蹲好他們的位置,那是右京,沒想到會在自己的夢境裡遇到他,真是忍不住在他背後踹了一腳,幹嘛沒事來湊熱鬧?詭異尷尬的夢境在我暗罵一聲後便嘎然而止!不過這場夢境頗可玩味,是否他明知道我立場而刻意加入反派,與我黑子白子爭算一盤棋局;還是他早就扮好一名臥底,暗地裡替我爭取時間,也許正因為有他攪局,那些無知如觀光客的俘虜才得以茍活至今;還是更誇張根本是我誤闖他的夢境……?
可能我是越扯越遠了,不過正因為這是「夢境」,我們才能在戒備森嚴的現實巨門外暢所欲言。且這夢境恰好適合形容右京那銳敏易感、多慮深謀的心思城府,若是夾處在彼此對立勢力向他要脅必須表態立場且選項又不多的情況下,可能他會頓然陷入沉思,又馬上靈感一發,交出一份令眾人瞠目結舌的新選項。右京看似漫不經心任性的態度,實則不過想掙脫指令嚴厲的模範世界,如此處心積慮的逃役計劃,一直在他現今地盤(小說)上不斷上演。
這幾篇近似黑色寓言風格的小說,猶如至今無法超渡輪迴的冤鬼亡魂,非要找顯眼的儀式向世人展露個風頭才行,又像進入一場倉促舉辦的無規則性化裝舞會,無法預防他會去哪裡找來一堆思路花枝招展、臨場表演感十足的來賓,我們可能會遇上女性扮相兼酷嗜電玩的海德格、熱血叛逆的學運青年代表青陽子,甚至也可能出現一隻患有重度憂慮症搞不清自己族類猶在場內吟詩的彩鷸……,男相女相、甚至是禽獸相,其實都是右京一人數化的分身角色。
〈七星幻想曲〉中作者竟是小心翼翼要撕開那黏附於人跟社會彼此淫利互謀的瘡痂,那一曲只許縈繞夢中的調子,是否容忍得下現實如斯淒厲的走音?〈在網咖遇見海德格〉作者研發出新的一套「詮釋學」進化方案―「生、死、杜、開」意與海德格「天、地、神、人」互別苗頭,以「紅色警戒」當作存有場域,熱情為我們操練各樣軍用武器的屬性,作者以創作姿態向哲學「經典」致意。而〈山變〉精心布置的一切,令人聯想到類似電影「祕窗」、「顫慄」等懸疑效果,誰知道當我們稍不注意,善體、惡體猶如貓狗宿命大戰這麼愛搶戲份。
而〈情詩傳情的背後序〉與〈求之不得棄之不離〉迷離、詼諧、傷感再加些後設告白語調,最後造就這般破碎零亂的記憶形式,騷動我們一切目前想要安寧的生活,也許腦中勉強拼湊的盡是一些難以連貫的某年某日某夜單獨(或共犯)完成(或未完成)可笑的行為或可悲的執念,最後陷於慌忙指認一堆與我們曾經愛恨情仇恩怨往來的債主,越是回憶起當年曖昧密謀的謎團糾葛,我們越是如神經質躁鬱的病人坐立難安,掰盡各式雲淡風輕的理由洗刷自己涉入的嫌疑。
讓我感興趣的是那隻搖擺在哀傷過度而略顯滑稽的「彩鷸」。彩鷸在台灣是一種還算普遍的熱帶性鳥禽,雌鳥在繁殖期和一隻雄鳥交配,孵育責任由雄鳥挑起,雌鳥則是另外找尋下一隻雄鳥配對。不過作者筆下是一隻搞不清楚自己族類天性的雄彩鷸,妄想跟雌鳥來那麼一段天荒地老至死不渝的愛情。會寫詩的彩鷸跟不會寫詩的人類,作者把「世界」整個都筐倒過來好好重頭想一遍。
曾考上文化史學所而沒去唸(後來跑去唸南華文學所)的作者亦有幾篇與歷史相關的創作。〈女英〉簡短虛構一段象在兄舜死後強佔女英娥皇的祕史情節,色情部份的描寫可說是乏力無味,難以讓人有任何生理反應,由此可見,右京算不上是一名猥褻稱職的情色小說家,倒像是隱身城市某處幽闇角落一個窮酸無名的編劇家,偶而掏錢找來幾名演技生澀的男女演員,賣力誇張上演一齣廉價十足的舞台劇。我們要同情劇中的誰?不被世人所關愛接受其實內心脆弱易折的象?死前仍未覺醒、甘願桎梏父權制度下的娥皇?還是中國最早的女權運動發起人女英?或是你們根本不滿意這樣情節,想要改成娥皇女英終於解放自我,舐嚐性愛歡暢美妙,最後結局是象淪為一名被女性操翻的男奴,也不是不可以!
接著〈無極與破極〉與〈合修會簡史〉介紹的是一位一直生活在霹靂布袋戲世界裡的道教重量級人物―「青陽子」,這是作者自大學以來一直追尋的「理想」性格代表,是否越是待在虛擬世界裡,我們才越沒有顧忌去表現自己,所謂的「理想」並非指「完美」或「神人」那麼片面膚淺,而是這形象本身散發出一股源活不絕、不被現實制度所控制的革新力量。在〈無極與破極〉藉由青陽子叛逆之手,欲戳破「道」之橫行無阻的假相。另外作者亦仿效《史記》紀傳體(以人物為中心編述)風格,〈合修會簡史〉以近如亢奮異常的文字灑繪出這一位智冠群倫叱吒風雲的王者之相,在三教長期鼎足的舊制時代中擘創出一幅屬於自我個性的天地秩序,見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忍受眾人的假仁假義、冷嘲熱諷、誤解指責,在迭經一連串挫折失敗後,淑世理念未曾稍減,不斷修正自己的路線,只待他日東山再起。
最後一篇〈月台奸細〉,靈感源自一則關於捷運站廣播笑話,「小心月台間隙」,右京乾脆將錯就錯,謊造這一幅依舊如夜夢詭謬的情節,既然決心搭上這班「一去不回」的列車,就不該再做出任何非法「回憶」的嫌疑舉動,否則就是「現實」眼中的奸細。
右京這本小說集的創作時期橫跨大學、研究所到當兵,數來不算短,誠如他自己所暗示,這是一種長期以來「求之不得棄之不離」窒悶的過程,他的精神狀態頻頻痙攣抽搐於過程近乎生死虛實真偽而無法醒拔抽離,而文字敘述亦是挾有警訊諔辯亦自棄自悼順便自嘲的基調,那些殘毀不堪不願被壟斷收編的依然故我,有時也讓眾人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是好?
歲月法相莊嚴,災難無聲無息襲捲而來,我們要如何磨亮自己的舍利?
右京一直學不會如何迎合某類約定成俗拍手叫好的創作題材與形式,他只是形單影支邊走邊拾掇零星能讓自己有些安慰的靈感物事,於是觸角伸入哲學、歷史、電玩、甚至是一則笑話。畢竟選擇這樣的行徑作風,我已開始牽掛願意與這本小說發生共鳴的閱讀群可能趨於小眾,可能一部份是文大文藝組的學生、或是熱衷布袋戲文化的道友、或最後剩下一批認識作者的親朋好友,不過正因為我們不貪心,所以才能在戒備森嚴的文壇巨門外暢所欲言……。
李嘉華小說集《求之不得棄之不離》序文,2007年自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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