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份102號公路13k等候主人已經十一個月的狗兒
九份八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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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前
沈先生曾經要求我
如果有廢紙箱就請送給他
他要轉送給九份一對回收的老阿婆夫婦
二月正是寒流來的那一天
遠遠見到
沈先生與老阿婆拉扯著
這位老阿婆將戴著細細的黃金戒子的手指
誇張地甩著
原來她拒絕沈先生端給她的一小杯試喝茶
沈先生說這倆位老阿婆夫婦
非常勤勞
但是又很客氣
不願意白拿他的紙箱
每三個月
就會向他買兩斤重的薑母糖塊
當作答謝
兩斤重
三百元
三百元對老阿婆夫婦是不小的數字
可以換得十斤米了
而一小杯試喝薑母茶
對沈先生來說
那是一天上百杯邀請客人試喝的其中一杯
今天
九份陽光很是耀眼
櫻花樹已經褪去燦爛的花瓣
改換成一身的翠綠
杜鵑與茶花的紅與白
將九份的油毛氈屋屋頂的黑
與基隆山的綠
顯得更是油黑與亮綠
散步到烏勢巷的代天府
這裡恐怕是視野最寬宏最美麗的九份廟宇
可以見到遠方的金山,萬里,野柳,和平島,番子澳以及基隆嶼
而基隆山就在左側
右側便是九份大山
廟埕前是那位老阿婆的先生
三年前
從臺陽金礦公司退休
他恐怕是九份最後一位金礦礦坑維修工
在這間廟宇當"顧廟仔"
早上八點顧到晚上六點
老阿伯
在九份算是年輕的
也不過是民國23年次
在九份出生
只有在日本與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後
才疏開到坪林鄉的坪林尾
直到日本戰敗
會疏開到坪林尾
因為父親是從坪林尾來到九份當金礦工
日本人的疏開政策是讓九份人疏散到能生產食物的原鄉或農村
那時九份蓋好沒多久的十三層等煉製設備全部拆除
將拆下的鐵全部送到日本
甚至是人民身上衣服的的銅鈕扣都必須上繳給日本
金礦不生產了
因為對戰爭幫助不大
但是金瓜石還繼續在挖銅與鍊銅
我問他
他父親有被徵調當兵嗎
他說
沒有
因為他阿爸事情發了走去坪林尾躲起來
去參加北宜公路的修路公工
那時日本政府興建北宜公路
但是直到國民政府來了才修建好
修路公工
那是自願的
因為可以避免被徵調成"自願軍夫"送到海外戰地
事情發了
是什麼事呢
他說
太平洋戰爭之前
大概是民國28年左右
九份有一個買金人
被九份派出所的刑事抓住
刑求了快兩個禮拜
已經不成人樣
但是供不出幾個賣金子給他的賣金人
在當時
私底下買賣黃金是違法的
日本刑事打起人來
是不驚人會死的
但是還是招供不出更多的賣金人
於是用老辦法
一拐一拐地遊街
遊街倒不是為了示眾
而是為了從住家中,人群中指認賣金人
這位買金人
只要日本刑事指著某家某人說
這個有沒有偷賣金
他就說有
一天之間
九份又多了許多違反國策的經濟犯與挨打者
買金人不得不說有
否則供不出來
回到派出所
便又是一陣好打
只好胡亂點頭
我說
這位買金人為何不供出真正的買金人呢
難道真的是那麼講義氣?
他說
在挨打之後誰還能談什麼義氣呢
就算是流氓誰也撐不住
流氓?
他說
在日本時代金礦最興盛的時候
台灣各地的傑出的流氓與讀書人都聚集在九份
等著金礦主挖到黃金的分紅與賞賜
分紅是對流氓而言
他們實際上維持著九份治安
我聽了不可思議
他說
日本人的宿舍區是在規劃良好的八番坑附近
美麗的建築與漂亮的櫻花
與台灣礦工工寮的雜亂是不能比
比如說
那時九份常常因為金礦礦脈的歸屬與挑水的問題
發生爭執
尤其是因為九份終年缺水
常常為了水大打出手
在現在九份老街口統一超商與觀景台中間
有一座臺陽設立的大水櫃
讓居民在那裡挑水
為了順序而鬥毆是天天發生的事
但是日本警察是不管這的
日本刑事只要與日本政府利益無關是不太多事的
但是對流氓卻也非常不給以顏面
他還記得
七番坑附近住民大都是文山堡來的礦工
所以流氓也是來自文山堡的坪林人
有一回被日本刑事電得很慘
打到不行
但是就是不肯跪下來
這可是刁民
日本時代在派出所
跪在地上挨打是人民的本分
因此日本刑事怒不可遏
拿出拐子刀
往這位流氓的左側腋下穿刺而過
沒想到
竟然被他以身體與左手臂夾住
然後用力向後扭
將刀柄與刀身脫離
刀身穩穩地夾在鮮血直流的腋下
沒說什麼
瞪視著日本刑事
日本刑事
震驚之餘
讓這位流氓離去
而這位流氓
抬著頭走出派出所
鮮血汨汨地流
隨意地借了一條上衣抵住傷口
讓大家注目著
就是不肯直接回工寮
繞了歸個九份
越過以豎崎路與崩山為界的漳州與泉洲人居住的隱形界線
自我在遊街自我在示眾
喧鬧的直直橫橫石階路
經過時
彷彿日本官府出巡時的恬靜靜
我說
日本刑事就讓他走?
老阿伯說
日本刑事也是人也是怕被報復
那時候的流氓是與讀書人不同的
必須講義氣與氣魄才能在九份企得起
講話才有人信
才有黃金
不是會講幾句國語有才調跟內地ㄟ人交陪就能了事的
國語指的是日本語
內地ㄟ人指的是日本人
我問說那您的阿爸
也是文山堡來得流氓嗎
他笑著咳了一會兒地說說
他是一箇有八個子女的礦工
家裡有一頓沒一頓的過日子
光復沒多久
五十歲便因為砂肺而往生
日本時代
九份人偷賣金
一定不會賣給認識的人
買金也不會向叫得出姓名的人買
為何?
這是為了避免刑求之後被招出來
兩不方便
那時
九份滿山的買金與賣金
因此也很容易找到買賣人
我在想
那不是沒政府了
他的阿爸
曾經賣黃金給那位挨打的賣金人
擔心被指認出來
於是就潛逃回文山堡的坪林
參加北宜公路修建的志願工
當時還被日本政府表揚了一番
那您的阿爸怎麼會有黃金呢
老阿伯又咳嗽了
他說偷啊
那時候日本刑事可以在路上看人有嫌疑就帶回去
先到麵店由嫌疑人自費吃一碗大麵
吃完
就帶回派出所修理一頓
然後關在籠裡
餓個一兩天
直到上了廁所解乾淨後
確實沒有排出黃金才放回
但是
大家還是冒險
畢竟礦工有上萬人
只要鎮定就不被日本刑事給注意
吞黃金再將它解出是通行的方法
有練過的人將黃金吞進肚子裡後
回家就可以吐出來
我聽了好神奇
他說這不算什麼
還有人將黃金搓成長條狀置入任何身體可以放置的部位
就以他阿爸來說
他就可以在鼻子的兩側鼻管裡
放進八錢重的黃金
阿爸跑去當自願工後
家境那更是難了
一家連阿母總共有九口要吃飯
幸好礦工彼此之間會接濟借貸
好不容易熬到了疏開到坪林尾
坪林尾也是躲不過美國飛機的轟炸
因為那裡是美國飛機
轟炸完台北與松山機場後
退回宜蘭海面的航道
美國飛機便會沿途將剩餘的彈藥咻咻地掃射光
甚至還會將汽油筒或者是可樂罐丟了下來
那比炸彈還恐怖
因為那是無聲無息的
坪林尾也還有些特別的回憶
上公學校的第一天
也不知道為何
就被日本老師打了一個大耳光
兩管鼻血
就一直流
幸好老師當場就讓他回家看醫生
說看醫生
也就是以牛屎塗抹右臉頰與右耳
阿爸
怒冲沖趕到公學校
走近辦公室
徘徊好久
還是老師看到了招手要他們進去
抖索著
卻是
低聲下氣的請教日本老師
孩子犯了什麼錯
那位日本老師只是將頭仰得高高的
不答話
於是
只好躬身退出辦公室
後來
這一輩子
老阿伯的右耳便有聽力障礙
現在
可以說接近失聰了
他說這遭遇其實不算什麼
他姓陳
坪林尾很多人也姓陳
我說
陳姓在坪林尾是大姓嗎
他說
家裡還有一張破破爛爛的同治六年的林田買賣契約書
聽了
好訝異
他說
有一位遠親
到坪林派出所報到
報到時
慣例日本刑事會詢問姓名
那位遠親就說
陳進寶
沒想到
就是一巴掌打了過來
怒氣匆匆地再問一次
還是陳進寶
這回是又踢又是踹
趴在地上好久才站起來
再問
不敢回答了
只敢指著證件上的陳進寶三個字
不久
台灣籍的日本巡查補趕了過來
發現是誤會
我說是什麼誤會
老阿伯說
Tan gim bow
陳是沒問題
但是進寶的台灣音是日本音的粗話
因此才挨打
還好
日本刑事接受了解釋
陳進寶彎腰行禮後
無事便離開
算是幸運的
這樣是幸運?
老阿伯看著我說
日本時代見到配著短刀的日本刑事
沒事就是祖宗保佑
短刀
記得九份有老人家說過在日本時代被台灣人鄙稱為"油抽"
那是以前零賣花生油等用的長長抽油杓子
以前讀到幾篇形容日本警察載台灣的權威
我還以為只是日本時代台灣讀書人的渲染
比如
賴惠川先生的戰時竹枝詞
""
眼前警例萬千條
優越精神傲且驕
佩著油抽能嚇鬼
巡邏深避竹雞寮
""
以及
""
陳虛谷先生的"警察"一詩
""
凌虐吾民此蠢材
寇仇相視合應該
兒童遙見皆驚走
高喊前頭日本來
""
前頭日本人來?
1929年日本學者矢內原忠雄曾經寫了一本日據時期在台灣被禁的
""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
曾經引用到一句話說
"在台灣的警察制度,一方面曾有促進治安及產業的急速發展的效果,
同時則免不了為對付台灣人的(壓迫過度)的手段"
這充滿反省的字眼
聽了老阿伯的敘述
不禁對這位日本學者在軍國主義高壓下
如此敢言而肅然起敬(註二)
想得太遠了
我趕緊將思緒拉回來
想起了同治六年的契約書
問說
那是您的曾祖父時代嗎
他說對啊
那可是大戶人家
還記得
疏開到坪林尾的老家是住在豬寮旁
那豬寮的橫木欄
是樟樹中最好的材質
庄腳人稱為花樟
現在怕不價值數十萬元
你看連豬欄都用花樟
有一天日本刑事來巡視
突然見到那花樟
便命令他阿爸將這些花樟作為戰時物資
拆下來送到日本刑事他家裡
我說日本時代不是不收紅包的嗎
戰爭前他不知道
戰爭中
那時節誰有錢包紅包
但是
會指示台灣人民送青菜水果雞鴨魚肉到日本刑事家裡
而且
他們從來不親手收受
有時候也會以沒收的名義充公
但是充公是沒有收據的
在戰爭期間
物資是配給發售的
老阿伯的媽媽多養了幾隻雞
日本刑事懷疑
人都沒得吃了
怎麼還有多餘的糧食餵雞
因此將雞也沒收了
而且是必須由他阿爸
用竹樓子送到日本刑事的宅邸
向刑事夫人鞠躬道謝
然後才離開
聽了
難道不會抗議嗎
抗議?
沒有被抓去打
就很感恩了
哪像現在自己當家作主
政府稍微碰到你
就可以要求國賠
但是
人民還是有抗議的方式
戰爭期間
豬跟人一樣都有戶籍
但是
大家養了兩三年
豬永遠長不大
因為都以小豬頂替應該已經長大的豬
將長大的豬偷宰了之後
大家發一筆財
日本刑事只管豬有幾頭不管豬是不是該長大
但是日本刑事總是會覺醒的
於是就下藥將小豬給毒斃
日本刑事來驗查過
親眼看了掩埋
罵了幾句
就沒事了
半夜
再將小豬
挖起來洗滌乾淨
大家飽食一餐
我看著老阿伯
他彷彿瞞過了日本刑事正在享用大餐的神情
快九點三十分
該走回老街開店了
他很爽快地答應我
改天讓我看看他那同治六年的契約書
我問他
他下過金礦嗎
他說
三年前才從台陽金礦公司退休
歸個九份的金坑他都走透透
我不好問他
那您偷過金嗎
只好問他有沒有朋友偷過
他又咳起嗽說
偷金通常都是兩人以上同心協力
金礦裡有密密麻麻的坑道
很少會有人發現
但都是一組人一起做
要偷一定是一起偷
要分也是一起分
都是在坑道裡先研磨好
再以水銀提煉
剛光復的時候
礦工月給雖然比日本時代好
但是
再怎麼好
一天八小時只能賺四斤米
他是長子
底下還有七個弟妹
還有已經臥病在床的阿爸
就靠這四斤米
但是民國40年左右開始有勞保
而且因為危險性被重視
礦工薪水普便與一般人開始拉開距離
比軍公教及警察甚至更高
就像他在823砲戰前當兩年充員兵
月薪只有25元
只能買幾包煙
因此大家珍惜礦坑工作
除非真的是家裡欠索費或者想橫財
否則
已經很少聽說以這款沒有尊嚴的方式來偷金
而且不再將偷金人當作英雄了
那還有其他方式偷金嗎
我心裡聯想著
他接著說
光復後第三年起
生活比日本時代好太多了
我想不通
為何少年一輩說日子難過
當然這是我手面賺吃人的想法
無法了解下一沿的苦境
這也可能跟日本時代同時期的讀書人抑是好額人的感受不同款
告別時
我發現在廟宇角落
有一座民國八十年左右的捐獻開支碑
除了新台幣
還寫上了當時米價與金價的價格
也有著砂肺的老阿伯說
這樣才可以看出新台幣當時的物資價值
對日本時代戰爭前出生的底層人來講
米是最真實的
黃金是想望
有了米誰還需要為了黃金失去尊嚴
但是
老阿伯又說
現在我與我的查某人
一個看著廟一個作回收
有了米也有黃金戒指
可以有尊嚴的過日子
人生真是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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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bo於九份樂伯二手書店 2008 3 28
謝謝天公廟陳老先生
註一 台灣古典詩面面觀 江寶釵 台灣文學叢刊出版 第242頁 1999年版
註二:日本主義下之台灣 矢內原忠雄著 周憲文譯 海峽學術出版社196頁1999年版
天公廟捐款碑
註明民國84年米,金與新台幣的價格關係
當時米一斤二十一元
金價每台兩一萬兩千五百元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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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03 28 22:00
